不動是假的!


    頭磕死也是閑的!


    當我稀罕你個頭?我來路雖是窮,但這溝裏,誰家的頭我沒收過,勢再大,錢再多,你家還不死人?死了還不得給我磕頭?要是誰家我都不動手腳,我來路長上手腳做啥?嘿嘿,我叫你們小看我,我叫你們把我來路不當人。鬥不過你們,我還鬥不過穴?穴上鬥才是真正鬥呀,跟活人鬥是鬥一時,狠死了鬥一世。穴上鬥是鬥永世,讓你永世不得安寧。斷子絕孫也說不定!


    這第一杴,來路斬在了水老二心窩子上。第二杴,他忽地又跳到了前頭,照準水老二腦瓜子就斬下去。第三杴,第三杴才叫個要命,來路自個都猶豫了,要不要斬下去?這一斬,水家可就祖祖輩輩全完了,再也沒戲唱了。但他猶豫了片刻,還是狠狠一咬牙,用力兒斬了下去!


    第三杴斬的位置,正是水老二將來睡下後命根子那地方。


    我叫你把糙糙往墳裏娶,我叫你把我的兒不當人!你個斷後鬼,你個續不起香火的!


    這三杴下去,二道峴子這座墳的地脈就算是盡了,再好的墳,有了這三杴,就是皇上老子也得完。


    可這三杴,就像三根鋼針,牢牢紮在了斬穴人來路的心上。一般說,再狠狠不過兩杴,兩杴傷人,三杴傷己。三杴下去,也就意味著把自己豁了出去。可見,西溝來路跟青石嶺水老二,有多大的仇!


    到底有多大仇呢,來路不想,也想不明白,反正就有仇。哪個窮人跟富人沒仇?哪個受苦的跟東家沒仇?況且,來路跟水老二,絕絕不這麽簡單。


    斬完這三杴,來路抬頭看了看天,這是斬穴人的習慣,隻要在墳上動了手腳,就要抬頭看天。好在天沒啥反應,這就證明他斬得對。斬得對就要繼續。來路甩開膀子,虎勢虎勢斬起來。往下,就用不著動手腳了,他要盡量把活做細點,做厚成點,咋個說他也是自個親家,不厚成說不過去。親家?一想親家,來路又嘿嘿笑了,我算哪門子親家,充其量,就是青石嶺一條狗,狗都不如。不過,這狗也不是平處臥的狗,好歹,我在你院裏也折騰過些事情。


    來路越斬越興奮,興奮到後來,他竟趴在穴裏,嗚嗚大哭起來。


    水老二,你個讓人想讓人恨的水老二啊——


    雪繼續落著,紛紛揚揚的雪。


    不知什麽時候,拾糧睡著了。老了,再也比不得以前,想著想著就睡著了。以前在墳上坐一夜,一點兒也不困,現在,隻要一坐下,用不了多久,瞌睡就把他放翻了。


    他翻起身,揉揉眼,月很亮,月把二道峴子照得很亮。亮好啊,亮就是希望,亮就是未來。夜有了亮,白晝才會來,人心裏有了亮,再暗黑的日子也還是日子,終究會把它熬過去。


    拾糧站起身,走到另一座墳前,不是妹妹拾糙的墳,妹妹拾糙的墳前他已跪夠了,哭夠了,再也用不著跪,用不著哭。


    這座新墳裏埋的,是吳嫂。不,還有另一個靈魂,喜財叔。


    吳嫂是在埋了水二爺的第二天就翻起身走掉的。她實在等急了,等怕了,如果水二爺再不死,她都要動上狠心把他掐死。


    一個人咋能活那麽久呢?一個人咋能把另一個人拖那麽久呢?


    水二爺不死,她的腳步就無法往祁連山邁。邁不動啊,女人不是想走哪就能走哪的,更不是看上誰就能跟誰一起跑的。這點,怕是沒誰能明白,包括祁連山下等她的人。


    女人說穿了就是一口鍋,安在誰家的鍋頭上就是誰家的。這鍋要是一拿走,這家人就沒得飯吃了。


    女人一生獨獨不能做的,就是因了東家餓死西家,哪怕東家有一千個好,西家有一千個不好。畢竟老天爺是先把你安到西家的呀。


    好了,現在不用愁了,他死了,死了我總能走了吧?於是,餐風露宿的,不分晝夜的,走。直把雙腳都走破了,把星光都走暗了,祁連山,才嘩地到了眼前。那一刻,吳嫂眼裏,不隻是淚,是血,是比血還濃的東西。


    第二節


    那個人就站在血中。那血是種藥種出的,那血是盼她盼出的。那血,也是別人鬥出的。天下這麽大,咋跑到哪都躲不開一個鬥字?


    還好,她算是及時趕到了,若要晚來幾天,怕是連見血的機會都沒。


    是她親手掩埋了劉藥師,一輩子不敢往墳地走的吳嫂,居然千山萬水跋涉而來,就為了給一個人斬一口穴,就為了雙手捧著土,把一顆心給埋掉。


    不,埋掉的,隻是這人的肉身子,心,她帶著,一路帶到了西溝。西溝坡下二嬸那座孤院子裏,她守著這顆心,又堅持了五年,最終,才把它帶到了二道峴子。


    ……


    起風了,風把往事吹得嘩啦啦響,滿嶺遍野都是。拾糧再次給喜財叔磕個頭,一步比一步艱難的,往青石嶺牧場走。


    藥。


    一眼望不到頭的藥。覆蓋了青石嶺,也覆蓋了西溝。


    誰能想得到,孔傑璽當初這個計劃,真就能把青石嶺跟西溝連起來,真就能把青石嶺變成全國聞名的中糙藥基地。


    想不到啊。


    想不到的,還有這種藥的人,還有這扯不斷理還亂的一層層關係。


    縣長顧九兒來到西溝時,正趕上狗狗給牛牛張羅著娶媳婦。五十歲的狗狗看上去還是那麽精神,那麽有色彩,歲月的風風雨雨仿佛沒在她臉上劃下一道痕,更沒在心裏留下任何陰雲。如果不是腳底下絆了孫子,你壓根想不到她已經五十。人跟人,就是不一樣。


    縣長顧九兒倒是老得快,猛看,就像是狗狗她爹,可惜狗狗不記得爹的樣。“老了,一晃就給老了。”縣長顧九兒嘆道。


    “老個啥,我看你這心勁,還能活個三五十年。”狗狗邊fèng被子邊說。


    顧九兒笑笑,一個月前他也娶了媳婦兒,玉蓉現在正學著當婆婆哩,沒跟他一道來。


    “那邊,都弄好了?”顧九兒問。


    “弄好了。”狗狗說話還是以前那樣,幹淨,利落,不喜歡沾泥帶水。


    狗狗要給牛牛娶的,是東溝何財主最小的孫女,也就是大梅最小的丫頭。這門親事一開始遭到不少人反對,認為牛牛娶何家的丫頭不合適。狗狗罵:“老娘娶的是媳婦兒,能做飯能生娃的,啥叫個合適啥叫個不合適?老娘看著長大的,能走眼?”


    真的走不了眼。何家出事後,狗狗也有意要把大梅幾個娃接到西溝,但那幾個娃像是一夜間猛給長大了,哪也不去,緊緊地抱在一起,抱成一股勁,大的帶小的,小的幫襯大的,硬是自個把自個拉大了。單憑這點,狗狗就覺該娶。


    “拾糧呢,娃在他名下,不能老讓他撒手不管。”顧九兒道。


    “不管我還輕閑,一管,又是個亂麻窩。”狗狗快人快語。


    正說著話,拾糧來了。剛進門,還沒跟顧九兒打招呼,罵就出來了:“老妖婆,fèng那麽紅的被子做啥,還嫌張揚得不夠啊?”有時候,拾糧隻能用這種瞎詐唬的方式,來打破他跟狗狗之間的尷尬。


    “嫌紅,我還嫌它不紅哩。”狗狗邊說邊把被子收起來,進廚房做飯去了。她心裏,似乎沒拾糧那麽多的疙瘩,或者,歲月的風早把這些疙瘩吹平了。見了拾糧跟英英,該怎麽說話還就怎麽說話。偶爾的,夜深人靜,想起往事了,她就笑嘆一聲:“也好,這樣也好,總比他倆過不到一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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