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夜,死寂,冗長。


    接二連三的血難和悲噩洗劫了峽裏的歡聲和笑語,沉悶和惶恐就像瘟疫一般漫開,青風峽籠罩在腥風血雨中。


    嶺上,同樣的死寂和被黑暗吞噬了的日子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自打西溝橋那可怕的一幕發生後,牧場主水二爺就失了聲,他再次陷入到多年前馮傳五帶來的那場陰霾裏醒不過神。盡管峽裏接連不斷的血光之災完全印證了他對時事的判斷,但這絲毫不能成為他快樂的理由,相反,他被更深的悲涼淹沒。咋能這樣啊,咋能真的這樣啊?夏日酷熱的暴陽底下,他像老狗一樣蹲在院門口,雙眼傻呆呆的,心裏,不斷地重複著這句響一次便讓心爛一次的話。


    水二爺意識到自己完了,徹底完了,一個人咋能把一峽的血難提前預知到呢?這不大可能,一定是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要不,就是這個荒唐的世界出了問題。怎麽能說殺就殺呢,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對,一定是哪兒弄錯了。他反覆地沉陷到這迷宮一般的荒誕中不能自拔,終日除了嘆氣就是用雙手死死地抱住自個的頭。


    更苦的是拾糧。


    自打嫁到這院,拾糧從沒感到日子會這麽難熬。以前不論水家父女是冷臉還是熱臉,他都覺活在這院裏是一種福。眼下,這份感受全無。人去院空的水家大院一夜間成了一個鐵籠子,水二爺啞了,水英英像是瘋了,滿世界亂跑,人到底在哪,連個準信兒也得不到。吳嫂整天喪著個臉,不是躲在牆角抹鼻子就是抱著月月傻哭。仿佛,西溝橋那一場災難,撕爛了每個人的心。狗狗呢,自打他從西溝回來,就再也不進他的門,好像,他去西溝是幫馬鴻逵抓小伍子。總之,這院裏沒一絲兒活氣,陰森森的,令人壓抑得窒息。


    硬熬了幾天,拾糧忽然間明白,一切,都是因了藥。如果一嶺的藥還在,如果這嶺上還有地兒供他打發時間,那麽,先前那份感受一定還在,絕不會因血光之災而少缺什麽。天呀,拾糧意識到這點,冷不丁慘叫了一聲。原來,原來……這院裏暖住他的,留住他的,不是哪張臉,而是藥!


    藥!


    醒悟後的拾糧徹夜地哭了一場,不知道哭啥,就是想哭。等他從哭聲中止住自己時,就發現,水家大院不像了,青石嶺不像了,像的,是他一成不變的苦難。夜裏再睡覺,就感到炕的冷炕的冰來,時光如一道幕,緩緩拉開,裹住的,竟是一顆破碎得無法再破碎的心。心裏麵流的,是水家帶給他的痛,帶給他的傷。水英英以前的罵,後來的冷漠,再後來的熱情,就全成了鹽,拚命往他的傷口上撒。心那個疼喲,比挨馬家兵的槍子還厲。


    夜無邊無際地撒開,滾滾的夜,黑得沒邊的夜,頃刻間就將他淹沒。他這才知道,男人是不能久長地立在別人屋簷下的,不管這屋簷是溫暖還是冷寒,立久了,心裏總會長出雜糙。以前有藥在心裏長著,這糙,還顯不出來,如今藥沒了,心裏,突就全成了雜糙。


    全成了雜糙啊——


    可是到後來,他又再次想起了水英英,想起了那夜之後的一個個日子,想著想著,他就恨開自己了。“混帳王八蛋,都到啥時候了,你還敢亂想混想,你也不怕天爺打雷,把你的頭取掉。”


    第二天,水英英突然回來了,一進院就喊拾糧。拾糧慌慌張張跟著水英英往南院去,進了屋,門也沒關,就問:“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沒聽見峽裏天天響槍麽?”


    “放心,他們打不著我。”水英英倒一點不替自己擔心,看見拾糧急,會心一笑,眼裏露出一份感激。等拾糧給她倒了水,喝了一口道:“我剛從平陽川回來,你想不到吧,二姐一家,全姓了共。”


    “你就饒了我吧,現在啥時候,還說這種話?”


    水英英暗暗一笑,她就知道,拾糧是聽不得這種話的,不過,她必須跟拾糧把話說清,不是她讓拾糧也姓共,她對這些沒興趣。但,二姐現在有了危險,仇家一家都有了危險。這些危險,都來自該死的仇家遠。


    別人的事她可以不管,二姐的事,她水英英一定要管。


    她要搶在別人前麵,把該死的仇家遠找到。如果他膽敢學東溝何樹楊那樣做叛徒,對不住了,她水英英會親手把這個禍害除掉!


    是你把我二姐拉到了這條道上,二姐的身家性命,你姓何的得負責到底。這麽想著,她沖拾糧說:“你陪我走一趟古浪吧,事情緊,現在就走。”


    “做啥去?”拾糧被水英英的慌張勁弄懵了頭,他的記憶裏,水英英還從沒這麽慌張過。


    “路上再跟你細講,你拿點幹糧,我換件衣服就走。”


    拾糧嗯了一聲,他知道是急事,如果不急,英英不會連上房也不去,嶽丈水二爺快要為她急瘋了。拾糧出了屋,往後院那邊走了幾步,突地又轉身,不行,我得問問清楚,不能由著她的性子。


    再問,水英英臉色就不好看了:“你怕了是不,怕了我自個去!”


    “你也不能去!”拾糧猛就說了這麽一句。說完,把自己也驚住了。這口氣,他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你……”英英白了臉,正在換衣服的手僵住。


    “我是為你好。”


    “不用你替我操心!”英英賭氣地換上衣服,就要出門,拾糧忽然攔在了麵前:“你把話說清楚,去哪,找誰?”


    “我要不說哩?”英英怒瞪住他。


    “你出不了門。”


    “你敢?!”


    “敢!”


    這一天的拾糧,真就吃了豹子膽,居然就把英英鎖在了屋裏!其實他已知道,水英英要去找誰,關於平陽川仇家二公子的傳聞,是這些日子溝裏嚷得最響的,拾糧這樣做,就是怕英英跟他來往。


    來往不得啊,再來往,禍亂就要引到這院裏了。


    英英在屋裏嚷著,罵著,說出的話越來越難聽。拾糧蹲在門外,腦子裏阻擋不住的,就想起了英英跟仇家二公子的那些個事。那些事其實很傷他的心,就跟當初英英跟馮傳五眉來眼去很傷他的心一樣,雖說馮傳五被她除掉了,但有些事並沒除掉,還是擱在了他心裏。現在他再也不容許英英拿別的男人傷害他,不能!你是我老婆,我就得管。他固執地抱著這麽一個想法,很有道理地坐在門前,坐出一副大男人的氣概。


    吵鬧聲驚動了水二爺,水二爺從上院走出來,一聽英英回來了,忙不迭迭地就往南院來。南院的景致氣壞了水二爺,他大罵了一通拾糧:“反天了是不,敢鎖我的丫頭了,有本事你把我也鎖起來!”


    拾糧隻好乖乖地打開門,讓水二爺進去。水二爺進去沒一袋煙工夫,原又跳出來,怒沖沖道:“鎖住,想上天是不是,想入地是不是,不是你了,你跟那個王八蛋再來往,我敲斷你的腿!”


    見拾糧磨蹭,水二爺氣不打一處來地罵:“叫你鎖住聽見沒,耳聾了呀!”萬萬沒想到,水二爺的罵聲還沒落地,拾糧騰地丟下鎖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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