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了。”


    “說完了你走,我沒工夫聽你這些。你當不當縣長關我啥事,我犁我的藥,你保你的官,我倆誰也不礙誰。”


    縣長孔傑璽怔住了,好話說了半山坡,不該說的都說了,他咋還不領一點點情?


    縣長孔傑璽猛地站起來:“二爺,你講不講理?”


    “講理?要我跟你講理?講青石嶺的理還是講古浪縣城的理?”水二爺一連問了好幾句,反把縣長孔傑璽問得,沒話答了。


    “我說孔傑璽,你劉皇爺假哭荊州,哭給誰?你當我水老二是三歲大兩歲小,讓你幾句話就給哄住了?”


    “二爺!”


    “你走吧,沒多說的。我水老二一介農夫,不配跟你講道理。不過,有句話我還是想送給你,人要是太想著耍聰明,反能讓聰明給害掉。”說完,水二爺騰騰騰走進藥地裏,扶起犁,鞭子一甩,犁他的藥去了。


    水二爺認定,縣長孔傑璽沒跟他說實話,至少,沒把肚子裏的話講完。包括張營長,包括仇家遠,他們都沒對他講實話,他們拿他當傻子。他們稀圖的,隻是這滿嶺的藥,對他水老二,隻當是這犁地的牛,用得著了,鞭子一甩,你就得聽他使喚。用不著了,糙都懶得給一把。眼下日本人剛走,戰事不那麽緊了,這青石嶺,就顯得多餘。可戰事真能鬆下來?水二爺不敢做這夢。憑他的感覺,一場惡仗正在醞釀著哩。以前是自家人打外人,這藥,明著給國,暗著給共,反正都是給了自家人,撕破臉打破頭的事誰也不想發生,青石嶺才有了這難得的安穩。這次不同了,俗話說一山不能藏二虎,這國共,也是到了撕破臉幹一仗的時候了,不弄個魚死網破,你死我活,一個把一個吃了,這世道,就無法太平。難就難在這裏,到時候,你這藥給誰?給誰都是錯,稍稍不慎,你就是頭一個挨槍子的!水二爺越想越怕,越想越覺這藥不能留,必須得毀掉,毀個幹淨。毀幹淨了我不就是一個水老二,你能咋?這麽想著,猛地一甩鞭子,一對小犏牛拉著犁,撒起歡兒來。


    遠處,拾糧跟吳嫂兩個,一邊拾藥一邊抹淚兒,見攔擋不住他,兩個人又想出個餿主意,往院裏拾藥,不管這藥能不能用,先背回院裏再說。水二爺很是灰暗地笑了笑,他笑這些人的愚腐,長著腦子,卻不會想事兒。拾吧,你們拾吧,拾回去我也一把火燒了。


    不用他燒,狗狗領著月月,正在院裏點火哩。


    “我叫你眼裏隻有藥,我叫你死心塌地給水家做奴才!”


    第十三章 屠殺


    第一節


    一個,兩個……被馬家兵反捆著的人此時就跟羊一樣,不,甚至還不如羊。羊臨死時還會拚上全力掙紮一下,而此時押到橋上的這些人,一個個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沒有人的那份兒精神。


    一切來得那麽突然。據事後孔傑璽分析,這是國民黨馬步青有意識地下了一步棋,我先讓你跳彈,不跳彈我還不知咋收拾哩,等你一個個跳到明處,我的刀,就不客氣了。


    包括司徒雪兒,也是這想法。要不然,那天在西溝,她是不會那麽和顏悅色的。


    但是遲了,等意識到這點,已經遲了。


    屠殺是在農曆七月十六早上開始的,七月十五是鬼節,開血戒不好,馬步青多等了一天。


    就這一天,讓仇家遠等人很是幸運地逃過了一劫。


    孔傑璽是七月十五入夜時分接到情報的,情況十分危急,他從接頭地點奔出來,縣城四周爬滿了磕頭燒紙的人,一團團竄起的紙火令他迷失了方向,這麽多的人,如何能在一夜間全部通知到?而此時,通往廟兒溝和青風峽的路口上,馬家兵已荷槍實彈,連夜布起了防。沒辦法,孔傑璽化妝成一個拾大糞的,背著臭氣熏天的背簍,緊忙去見聯絡員。靠著聯絡員的幫忙,孔傑璽跟駱駝取得了聯繫。駱駝也是在幾分鍾前才得到消息,他的臉色遠比孔傑璽沉重,兩人緊急商量後,決計先通知縣城四周的人,要他們連夜離開古浪,實在走不了的,就地化妝隱蔽。必須得讓黃羊同誌離開!駱駝命令道。


    孔傑璽犯了難,這麽深的夜,這麽險的路,怎麽去通知?再說時間也來不及,從古浪到廟兒溝,騎快馬也得五個時辰,就算一路不受幹擾,趕去也到天亮了。而敵人的行動時間是淩晨五點,這不正好往包圍圈裏跳麽?恰在這時,縣城戲園子裏賣茶葉蛋的交通員老胡跑來說,他在戲園子裏看見了仇家遠,他跟司徒雪兒在一起。


    “人呢?”駱駝情急地問。


    “走了。”老胡因為剛剛聽到風聲,還沒從驚嚇中醒過神來。


    “為啥不攔住他?”駱駝的脾氣一向暴躁,在這緊要關頭,他是不容許內部同誌犯錯誤的。


    “攔不成啊,掌櫃的,他是跟……跟……”老胡緊張得說不出話。


    “快說,跟誰走的?”


    “跟……古玩行的祁老太爺走的。”


    “啥?!”


    駱駝跟孔傑璽同時吃了一大驚,仇家遠怎麽會跟祁老太爺在一起呢?細一問,才知今兒是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玉蓉過生日,玉蓉跟司徒雪兒要好得很,兩家又是世交,一定是玉蓉拉司徒雪兒去看戲。兩人剛鬆了口氣,就有交通員跑來,說縣城的行動提前了,捕殺連夜開始。


    這是迄今為止峽裏人見過的一場最慘烈最恐怖的捕殺。天還未徹底放亮,人們還沒睜開惺忪的睡眼,就聽峽穀裏槍聲四起,緊跟著,馬家兵蝗蟲一樣湧進村子,見門就砸,見院就跳,等人們穿上衣服走出屋時,天呀,峽裏不像了,徹底不像了。人經幾輩子,誰見過這麽多的兵,誰見過這麽多的槍。有騎著高頭大馬指揮的,有端著槍四下瘋跑著抓人的,還有排著隊氣勢很足的在村街上走的,總之,青風峽成了馬家兵的天下。還未等人們細看清楚,就見東溝的農會骨幹一個個被五花大綁著押了出來,走在最前頭的,自然是老五糊。


    馬家兵這一次是穩操勝券,按馬鴻逵的說法,絕不虛放一槍,讓共匪還有農會的頭頭腦腦一個不拉地挑到馬家的刺刀上。早在農曆六月初,峽裏農會鬧得正歡時,馬鴻逵就想收拾一下,不料遠在青海的叔叔說:“不急,還沒到時候,你今兒個收拾了黃羊,明兒個又來個黃牛,你能收拾得完?要收拾,就得給他連棚帶圈還有糙山一併收拾了,讓他來了也沒法活!”這糙山,指的就是農會,就是黃羊賴以生存的土壤。馬鴻逵牢記著叔叔的教導,裝出一幅天地遼闊任鳥飛的架勢,對古浪縣城乃至峽裏溝裏的黃羊還有農會統統視而不見,讓他們由著性子鬧騰。包括仇家遠,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想,不管你姓共還是姓國,你想鬧騰隻管鬧騰,等有一天,我要收拾你時,就管不得你姓什麽了。


    終於,他覺得時機成熟了,那些個受不住農會折騰的大戶富戶,主動跑來找他,求他替他們作主。這就好,主動總是比逼迫好,這點上馬鴻逵秉承了馬家人的諸多優點,馬家兵為啥能鬧騰大,不就是他馬家人永遠向主動者暢開懷抱麽?大戶一主動,事情收拾起來就簡單得多,馬家兵幾乎不用向誰打聽,就能準確地摸到農會和黃羊睡覺的地方,甚至你頭朝哪個方向睡,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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