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給反動派種藥。”


    “我種的是藥,革命者吃了是革命者,反動派吃了……”他忽就沒詞了。按顧九兒的思想,這世上,是不能容許反動派存在的。按冷中醫的說法,革命就是把江山打反動派手裏奪過來。甚至老五糊也湊熱鬧:“革命吧,拾糧,你看溝裏,現在天天有人跟著革命,你不能耽擱遲了,耽擱遲,到時有好處,輪不到你的。”革命?想來想去,拾糧還是想不清楚,這革命,到底跟種藥有啥衝突,難道他當了革命者,就不用天天種藥了麽?


    雪,茫茫的雪。


    民國34年深冬,青海馬家兵宣布正式接管涼州。這是一項重大決定,它標誌著國民黨在西北的重新布防已全麵拉開。就在專員曾子航接受新的任命舉家離開涼州的第二天,形單影隻的司徒雪兒迎來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第二節


    仇家遠這趟來,肩負著兩項使命,明著,是為馬家兵進駐涼州做前奏。暗,他將在涼州點燃另一場烈火。


    涼州城東門文廟旁邊的學誠書院裏,兩個久別的人見麵了。為這次見麵,司徒雪兒真是費了一番心思,單是在地點的選擇上,前後就變換了四五處。最終選擇在學誠書院,一是想勾起兩人對讀書時光的回憶,另則,這學誠書院,是清朝涼州大詩人吳煥子為自己的紅塵之愛鍾夏兒所修,晚年,吳煥子跟風華絕代一生孤寂的鍾夏兒相守相廝,吟詩作賦,夜夜與笙相伴,與酒相伴,將一曲人間晚情抒寫得感天動地。


    屋子裏的氣氛略略有些緊張,盡管司徒雪兒內心深處已為這次久別重逢做足了鋪墊,真的麵對一身風霜的仇家遠,她還是有點心猝得緩不過氣。麵前這張臉,已不再是當年那張容光煥發華氣畢顯的生機勃勃的臉,目光,也不再是那張揚自負放浪不羈,令任何女人都甘願沉醉其中一生不肯醒來的迷空般的目光。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刀刀印痕,也讓他的目光變得沉穩堅定卻又不再帶有一絲兒的風花雪月。凝視著這張臉,司徒雪兒感慨許多,她自己又何嚐不是飽經風霜呢?難道今日呈現給他的,還是那張閉月羞花風情萬種的臉?


    “遠,你老了。”司徒雪兒帶著複雜的心情,率先開了口。


    仇家遠愴然一笑,卻又帶著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這年月,誰還有工夫管自己老不老。”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司徒雪兒帶著濃濃的傷感道。


    “日子麽,總得往前走。”仇家遠回答得越發漫不經心。


    接連說了幾句,司徒雪兒的心,慢慢暗下來。他是在故意迴避,還是歲月已經把他變得如此不諳風情?不管咋,這樣的開場白是很傷害司徒雪兒小姐的,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心機有點白費,焦灼的等待與渴望也冷卻下來。難道他一點也覺不出這場景這氣氛是一個女人刻意為自己的心上人營造的麽?


    “遠,這麽些年,你過的……好麽?”


    “司徒處長,過去的事,我看就不提了。這趟來,任務緊迫,你我還得齊心協力,共度難關啊。”仇家遠喝口水,目光輕輕從司徒雪兒臉上掃過,視住了窗外。


    深冬的涼州,一派蕭瑟,雪打落了所有風景,把冷漠和陰寒呈現出來。仇家遠心裏,急著想把該說的事說完,他還惦著青石嶺啊。


    司徒雪兒帶點絕望的收回目光,想不到,她苦苦盼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絕情的人。她捋了捋頭髮:“仇副官,看來你對黨國的事業真是忠誠,我司徒雪兒自愧弗如。”說完,扔下仇家遠,離開了學誠書院。一回到住所,司徒雪兒立刻命令手下,嚴密監視仇家遠的一舉一動,同時,加緊搜捕黃羊和尕大,她倒要看看,到底誰能耐得過誰?


    夜色迷濛住大地時,仇家遠仍然站在窗前,內心波瀾起伏,再怎麽抑製,司徒雪兒的麵孔還是在眼前跳來跳去……


    仇家遠和司徒雪兒是在西安相識的,初次見麵是在西安某要員的府上,仇家遠陪著自己的頂頭上司陸軍長去要員家做禮節性拜訪,正趕上查家這一對表兄妹也在。那次,司徒雪兒留給仇家遠的印象接近美好,以至於年輕的他在以後很多個日子裏都會無端地想起那張不施粉黛的臉。後來陸軍長派他去西安陸軍軍官學校學習,又意外地在一個教員家碰到司徒雪兒,那次兩人談的時間長一點,分手時還留了聯繫方式。也許是上蒼註定,以後的一年裏,兩人迅速墜入愛河,甚至到了無法分開的地步。就在這時候,仇家遠奉命去南京,在南京,他遇到了人生最重要也是最值得敬佩的老師李克農。此後,仇家遠的人生開始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並且離原來的軌道越來越遠。就在他最終決定要加入共產組織時,意外地聽到,戀人司徒雪兒已被表哥查建設秘密送往一個地方,接受封閉訓練。那段日子,仇家遠是痛苦的,在理想與愛情之間,他幾乎無法做出抉擇。有一天陸軍長突然問:“你是不是想她了?”仇家遠下意識地點點頭,陸軍長說:“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她決定接受培訓時,也就同時決定要放棄愛情。”


    “為什麽?”


    “因為那個組織是不允許帶著愛情進去的。”


    “什麽組織?”仇家遠這才緊張地問,原來他還不知道司徒雪兒接受的到底是一個什麽性質的訓練。


    陸軍長沉默良久,沉沉道:“軍統。”


    愛情似乎就中止在那個下午,不,應該說後來他們還有過一次遇麵,不過出現在仇家遠麵前的,不再是那個笑中藏柔媚中含骨的帶個性的女子,而是一個冰冷著麵孔就連頭髮梢都冒著絲絲殺氣的女魔頭。兩人的遇麵仍是在要員家門口,正是第一次兩人相遇的那位要員家。仇家遠奉命去執行一項保護任務,一見司徒雪兒,他便明白,自己接到消息的時間遲了,果然,他奔進院裏時,要員一家已倒在血泊中……


    往事如夢,往事又不堪回首。多少年來,仇家遠最不願回想起的,就是那一刻。仿佛兩顆流星,匆匆劃過,就再也沒有軌跡能走到一起。愛情在那一刻永遠地劃上了句號,至於司徒雪兒後來怎麽去了美國,又怎麽折騰著回來,他都不得而知,也不可能知道。直到他被派往涼州,在青石嶺秘密開展地下活動時,才從縣長孔傑璽嘴裏得知,司徒雪兒可能要來涼州。


    “她來涼州做什麽?”仇家遠當下就吼。


    “我也納悶哩,按說她這次回到西安,是有很好的地方去的,南京方麵也有人點名要她,可……”


    “你還聽說什麽?”


    “我聽說她這次來,是想把你弄到美國去。”


    “荒唐!”


    ……


    夜色冰涼,仇家遠的雙肩隱隱發痛,這是長期晝伏夜行落下的毛病,每逢冬季,身體四處便跟他較勁兒。仇家遠挪了下腳步,這才發現,站久了,雙腳已近麻木。這次陸軍長冒著很大的風險將他再次派往涼州,一是他熟悉涼州的地下革命鬥爭情況,將地下鬥爭轉入公開的革命運動,非他莫屬。另則,陸軍長也有更深用意,一定要想辦法,做通司徒雪兒的工作,如果她能轉而支持革命,那對馬步青,也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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