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門板上,拾糧怎麽也睡不著。不是覬覦裏屋的人,不屬於他的東西他向來不貪圖,嫁進來將近三年,他沒生過一次碰她動她的念頭,這念頭要不得,要了,等於是把自己毀了。


    拾糧不想毀。


    喜財叔再三叮囑,要想成就大業,就得把心關住,拿鎖子鎖住。爹也再三說:“娃,福路是給你鋪好了,能不能走到金山銀山上,就看你自個。”拾糧懂,這路真是福路,但走不好,稍稍有個閃失,就是掉頭的路,就是墜身的崖。


    再者,拾糧也不想逼她,她已被別人逼得走投無路了,她已讓老天爺從水家三小姐逼成了他拾糧的媳婦,他要是再欺負,豈不成了豬狗不如的東西?拾糧想,這麽過一輩子也好,就算不一起睡,又能咋?


    越是睡不著,拾糧的心就越亂。門fèng裏飄來一陣陣暗香,那是炕上的人兒發出的,拾糧連吸幾口,心就蕩漾起來,也亂起來。後來他悄悄起身,隔著門fèng,偷看炕上的人兒。真是好看啊,隨著起落有致的鼾聲起起伏伏的身子,一次次把他帶進漩渦裏,他又狠狠地把火掐滅。可身子還是熱,越想讓它冷,它就越熱。熱啊——再後來,拾糧就想起了狗狗,有時候想想這丫頭也是件很暖心的事,可以幫他排解寂寞,可以幫他把亂了的心思收回。但這夜,拾糧想的不是這些。狗狗這不怕死的,自打過了年,膽子越發變得沒野量,敢當著眾人麵,就把性子耍他頭上。那是性子麽,那是套在自個脖子上的繩索啊,你撒一次,繩就緊一次。今兒個,水二爺就說:“狗狗這挨刀的,越來越沒個規矩了。”聽聽,這是啥話,這是藏著刀子的話啊。水二爺眼裏能揉得沙子?


    拾糧在門板上翻來覆去的時候,南院另半邊院裏,水二爺照樣也沒睡。水二爺讓一件事困住了,困了很久。女兒為啥不開懷哩?他天天盼,夜夜盼,就盼著抱孫子。可——關於黃羊的傳聞就是在這個月末響起來的,起先說,峽裏來了一群黃羊,專門跟野狼作對,偷襲野狼的後手。對黃羊,青風峽的人並不陌生,相傳,青風峽最早並不叫青風峽,叫黃羊溝,這兒曾經水糙茂密,灌木叢生,姊妹河終年的雪水加上溫涼的氣候,極適宜黃羊的生存。幹隆爺主事的時候,這兒還是一片蠻荒,除了成群的黃羊,溝裏出沒的,怕就是野狼,偶爾地有幾頭野驢,最終也死在了狼和羊的攻擊下。黃羊不同於一般的羊,這羊外表很柔順,除了個頭大,腿細,角短外,跟眼下水二爺和何家養的羊近乎沒啥差別。但內骨子裏,這羊卻有著不屈存的個性,尤其遭受狼群攻擊時,更是能爆發出比狼更猛的力量。再者,黃羊總是成群結隊,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一旦同伴受到傷害,整個羊群會向對手發出致命的一搏。


    東溝何家的祖先沒從平陽川移居到峽裏時,這兒曾是黃羊的世界,可惜,何氏祖宗看上了這塊風水寶地,並引來大批捕獵者,幾年工夫,黃羊便絕了跡。倒是野狼,如今還偶爾的出沒,時不時地襲擊一下住得偏遠的人家。


    世上萬物,都怕跟人鬥。


    後來又說,峽裏來的不是黃羊,是人,隻不過用了黃羊的名。這就讓人有點弄不懂,還沒等人們互相打聽,黃羊的名聲已在青風峽叫響起來。


    拾糧聽到黃羊的消息,還是打狗狗嘴裏。“等著吧,黃羊都鬧了起來,他水家不長久了,馮傳五也不長久了。”這丫頭,院裏院外的事,好像她都知道。拾糧正要罵,狗狗嘴一噘,很不屑地說:“知道不,昨兒夜,峽裏又出事了。”


    “啥事?”


    第二節


    “打涼州城過來的馬隊讓黃羊截了,馬上全是藥,這下,有他馮傳五受的。”院裏上下,敢直呼馮傳五名字的,怕就一個狗狗。為這,馮傳五還搧過她一個餅,你猜她咋說:“你不叫馮傳五還叫馬傳五啊?”這馬傳五,曾是個土匪,仗著馬家人在青海拿事兒,兵也多,膽子,比賊還大。後來讓峽裏幾家大戶花錢雇的刀客給斃了命,水二爺當年也花過銀子哩。原本還擔憂,青海那邊會興師問罪,沒想人家理也沒理,細一打聽,才知他這個馬,原本姓麻,壓根跟人家馬步青沾不上邊,是狗仗人勢哩。這以後,峽裏見了狗仗人勢的,就罵他是馬傳五。馮傳五在青石嶺把守了兩年多,當然知道馬傳五是啥意思,當下氣的,又要搧狗狗,狗狗竟一伸脖子:“你搧啊,有本事今兒個你把我搧死,搧不死,你就是馬傳五!”馮傳五掄起的胳膊直搖晃,不是他不敢搧,是這丫頭真的太難纏。你若惹了她,她四處給你使絆子,端飯時給你放一把鹽,倒茶時給你加溫水,有時,趁你不注意,抓幾個豬身上的大虱子放你衣裳裏,讓你身上起滿紅疙瘩。這還是輕的,要是把她惹急了,真給你碗裏放毒藥,聽說她後娘就是讓她一把毒藥毒倒的,當時她才十二,毒完了後娘,一個人跑到青石嶺,跟姑姑吳嫂說:“我活不下去了,你要不救我,我就得讓爹打死。”


    既然搧不死她,馮傳五還得巴結她,院裏吃住,很多事兒少不了這丫頭。當然,狗狗也知趣,當著馮傳五麵,還是管他叫司令。


    吃黑飯時,院裏忽然傳出駭人的話,小伍子不見了!


    拾糧細一想,好像他也有些日子沒見小伍子了。嶺上開始栽藥時,小伍子就有了別的差事,也是馮傳五指派的,讓他專門給自已做信使,說穿了就是跑腿。騎著青騾子,在東溝查滿兒和古浪縣城之間來回跑,上頭有啥指令,他好第一個知道。馮傳五也是沒辦法,司徒雪兒上任後,三天一小令,五天一大令,忽兒說這麽做,忽兒又說那麽來,弄得誰都像沒頭的蒼蠅。比如青石嶺,司徒雪兒先是將駐守的兵娃抽成了兩個,第二年開春,又嘩啦啦派來一大隊,說青石嶺是重防之地,不得馬虎。後來峽裏鬧青風團,又抽走不少,等曹藥師和劉喜財被神秘的馬車接走,她又暴跳如雷,把古浪縣保安團的人馬調了來。沒過兩個月,古浪又有了共產黨,人手再次吃緊,一道令下來,保安團的人馬原又回了古浪縣城。還有對水家父女,也是忽兒說要當座上客,要依靠他們,還親自把拉走的幾匹走馬包括山風給送了回來。忽兒又大罵水家父女不是東西,一點不識眼色,要馮傳五嚴加看管。


    真是女人當家驢犁地,這日子,快到頭了。


    馮傳五見小伍子機靈,人又識眼色,索性讓他來來回回給自己打探信兒,也好見風使舵,少挨司徒雪兒的罵。


    女人手下討飯吃,不容易啊。


    一聽小伍子兩天沒回來,水二爺先急了,幾個院裏跑著問,見過沒?


    誰都搖頭。


    “得找啊,峽裏才出了事,這狼吃的又不回來,怕不是挨了亂槍吧?”


    這兩年,水二爺對院裏受苦的,好得不成,誰要有個頭疼腦熱,他第一個跑出來找藥。


    一院的人正擔著心,就聽院外糙灘上響起一片惡聲,狗狗跑出去一看,媽呀,不好了,她連叫帶喊奔了進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前年冬天裏僥倖逃過暗殺團刺殺的查滿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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