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你要去哪?”老橛頭小心翼翼問。


    “還能去哪,找人算帳去!”


    “算帳?”老橛頭不明就裏,臉上堆著謹慎的笑。


    “馬呢,我讓你備馬,聽見沒?!”水二爺不高興了,他本來就不高興,仇家遠一進門,就把他的大好心情給攪沒了。


    “二爺,你這身子,能騎馬?要不,坐車去?”


    “我身子咋了,誰讓你替我操心了?!”


    管家老橛頭不再敢多言,親手備了快馬,水二爺翻身躍馬,就往院外糙灘上飛奔。可還沒奔到姊妹河邊,就有一匹快馬超過他,馬上的拴五子大喊:“二爺,不好了,新娘子落氣了!”


    “啥?!”


    水二爺驚得,差點沒打馬上掉下來。


    這一天的水二爺,沒能去成東溝,他是要找何家老鬼問問清楚的,憑什麽要搶他的生意?可是老天爺不讓他去。丫頭拾糙早不落氣晚不落氣,偏在這節骨眼上落。當下掉轉馬,又往家趕。快進院門時,忽然看見山風馱著英英飛出院門,朝糙灘上奔去。


    “你要去哪?”水二爺驚乍乍問。


    一陣風吹來,把他的聲音卷跑了,再瞅,丫頭英英已沒了影。


    第三節


    丫頭拾糙選擇這個時候落氣,等於是狠狠報復了一下水二爺。按鄉俗,活妻娶進門,陰親隻算是結了一半,另一半,得等活妻落氣之後。叫眼官的蠻婆子走前曾就拾糙落氣後的一應事兒做了詳盡安排,包括落氣前一個時辰,水家必須關閉大小窗戶,外出的牛羊定要悉數歸圈,一個也不能留在外,院裏大小不得走出院門半步。南院通往上院的青石路麵上,隔七步點一堆糙火,還要紮七個小糙人,糊七個小麵人,外備七柱黃香,一等新人落氣,七柱香同時點燃。糙火前須有老人把守,火前各放一水盆,等糙火燃盡,同時將麵人請進水盆,然後同小糙人一起,請到大糙灘指定的地兒。水家老小須朝南跪磕山神,然後在道士的指引下將亡靈徐徐請到墳塋。


    安排歸安排,能否做得周全,就全在天意。看來,老天成心不讓水家如願。水二爺騎馬返回院子時,院裏看不見個人,這陣人都在地上。這是水二爺六月頭上立下的規矩,院裏大小,他起多早就得起多早,他出門大夥就得出門,包括兩位藥師,也得按這規矩。這下好,輪到用人時,一個也喊不響了。


    拴五子扔下馬,跑山上去叫人。管家老橛頭喝神斷鬼,可喝來喝去,就喝著吳嫂一個人。奇怪的是,副官仇家遠跟那三個人這陣全沒了影,水二爺氣得嗷嗷直叫,大罵老橛頭是個飯桶,他才走了屁大個工夫,院裏咋就出了事?


    水二爺顧不上換衣裳,穿著上好的袍子就往南院去,人還沒進院,就沖老婆婆吼:“瞎子,瞎子啊,我跟你咋安頓的?”


    到了跟前,才發現年邁的老婆婆也背過氣去,伸手一摸,人已經涼了。


    天呀,兩條命,就他離開院這麽一袋煙的工夫,水家大院就沒了兩條命!


    這一天的水家,比遭土匪還亂。等拴五子從山上各地喚回人來,水二爺已抱著寶兒的紅木匣子,跪在了南院,他老淚縱橫,一臉恓惶。管家老橛頭沖忙亂的人喊:“快放糙火,快舀水,吳嫂,麵人!”


    水二爺抬起頭,半晌,恨了一聲:“管家,我白養你二十年!”


    由於事先沒有一點兒準備,加之水二爺心裏,又被仇家遠那番不陰不陽的話困擾著,叫眼官的蠻婆子安頓的事,一樣也沒做。晌午時分,亂了半天的院子終於安靜下來,人們全都聚在後院,聽管家老橛頭吩咐。管家老橛頭此時也像是少了主意,剛剛安當完東,又忘了西,等把西想起來,東又給忘了。折騰了大半天,等於是一件事兒也沒安當下去。


    水二爺完全地喪失了主意,這個一輩子都靠主意生活的人,這一天突然喪失了主意。整個上午他就像個傻子,癡癡地抱著寶兒,眼睛裏啥也看不見,耳朵也像是聾實了。


    事情最終還是副官仇家遠幫著打理的,誰也想不到,年紀輕輕在西安城吃糧的仇家遠,居然對這種事兒在行。他先是讓人將水二爺抬到上屋,換了袍子,讓吳嫂打了盆淨水,幫水二爺洗幹淨了臉。接著,又讓院裏上了年歲的幾個幫工將南院清掃幹淨,把拾糙的屍首請到炕下,給她淨身,換壽衣。雖說拾糙才十五,畢竟,她已做了水家的少奶奶,禮數,不能亂。全院上下扯起白幛,院門口,糙灘上,燃起糙火,以向山神河神還有全嶺的人報喪。南院搭起靈堂後,仇家遠又差人去東溝請道士。因為亡人從落氣到入葬,隻有一天時間,請溝外的孫老道顯然來不及,也不管水二爺願不願意,副官仇家遠就替他做了主。院裏的一應事兒安當妥後,就輪到墳上的事了,到了這時候,所有的人才發現一個重要的問題,一個最最要命的問題。


    縱是水二爺平日有多細心,這麽大一檔子事,他還是疏忽了。


    徹底疏忽了。


    讓誰去斬穴?


    一院的人麵麵相覷,是啊,讓誰去斬穴?


    在青風峽,斬穴一向是來路的事。不管誰家死了人,隻要差個孝子,去給來路磕個頭,告訴他時間,穴到時自然就好了。東溝的穴是來路斬的,西溝的穴也是來路斬的。青石嶺二道峴子上,糙兒秀和寶兒的穴,也都是來路斬的。這事情太容易了,從沒誰把它當成個事兒,隻要來路還活著,這峽裏死了人,就有地方埋。可,今兒個要埋的,是來路的丫頭!總不能讓親爹拿著鐵杴把黃土往丫頭頭上填吧?


    白頭子埋黑頭子,這事,誰能幹得?


    一院的人啞巴了,誰也沒想到,水家會遇上這麽個難題,大難題。


    副官仇家遠也是久長的無話,沒想到,事情到了最後一步,卻難住了他。他的目光在一院的人臉上掃來掃去,可掃到誰上,誰便低了頭,替人斬穴,不是件好事啊。這活兒,不是誰都能做得的!


    咋個辦?


    僵來僵去,就有人跑去問水二爺。此時的水二爺剛剛緩過一口氣,雖說事情沒按眼官安當的辦,但總算,在亂中理出了頭序,他正在心裏感激仇家遠呢,就突然地跳出這麽一個難題。


    “快去,快去請來路,快請呀——”他沖外麵的人吼。


    就有人走過來說:“使不得,二爺,來路是拾糙的爹,斬不得。”


    “斬不得?對,對,是斬不得,可除了來路,這溝裏,還有誰?”


    “沒了,真沒了。”


    水二爺急得要在屋裏跳蹦子,眼看著太陽一點點往西去,再拖,怕就過了時辰。人要是即時請不到穴裏,這後續的事兒,可就麻纏哩。豈止是麻纏,他水家,怕就沒好日子過了。


    就在一院的人焦急地瞪著眼,在地上轉磨磨時,後院裏突然走出一個人,不高,黑瘦,他悶聲悶氣地打工具房裏拿了鐵杴,鎬,在一院人的張望中,不聲不響朝二道峴子走去。


    拾糧!


    水英英這一天是瘋夠了,哭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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