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家遠諷刺她,這事事關民族大業,她一個鄉野女子,哪裏懂得!


    水二爺嘴上安慰著女兒,心裏,卻狠狠為仇家遠記下了一筆。


    敢羞辱我水老二的女兒,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這一天,連著發生了兩件事,一下就把水家大院的喜慶氣兒給沖沒了。


    水英英讓山風摔了!


    摔得很慘,差點就要掉命!


    水英英騎上山風往大糙灘去時,太陽已從青石嶺頂冒了出來,果然如眼官所說,東邊日出東邊紅。太陽噴薄而出的一剎那,整個青石嶺仿佛被神光點著,沉睡了一夜的青石嶺嘩地一下驚醒,帶著滿目的晶瑩與璀璨,瞬間就驚了人的眼。糙尖上酣睡了一夜的露珠兒,就像小精靈一般眨著亮晶晶的眼,一下一下的,仿佛一山的精靈在沖人微笑。五月裏賽著開放的花兒,也全都翻起身,仿佛脫去紅襖的新娘,把鮮嫩和嬌美釋放出來,綠糙們拚足了勁,要把這嫩得出水兒的新娘子擁到懷中。這時的山就不是山了,嶺也不是嶺,倒像一個巨大的洞房,到處都演繹著紅山綠水的故事。嶺頂人這時候是最幸福的,滿目都是沾塵帶露的絕美,那心,一下就被太陽的光澤給洗亮堂了,洗潔淨了。


    偏是,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卻對此視而不見,她的心已被仇家遠那句欺人的話徹底激怒,雙眼冒著遭受巨大屈辱後的烈火,雙腿夾馬,一甩鞭,箭一般沖糙灘奔去。馬蹄聲聲中,一散兒一散兒的晶瑩被踩碎,被驚擾,那晶亮劃出一波兒一波兒的弧,掉地上,碎了。


    無數的呻吟伴著馬蹄,發出奇奇怪怪的怨響,糙灘上,暗暗湧起另一種聲音。水英英絲毫不覺得,手裏的馬鞭甩得一次比一次響,無論山風跑多快,她還是嫌慢,踩著蹬子的雙腳,也暗暗使了勁。山風在她的怒喝下,簡直就像一匹野馬,瘋狂地沖姊妹河奔去。


    出事是快到姊妹河時,一河的波光都能望見了,山風突然一揚蹄子,緊跟著發出一聲嘯,那一聲嘯真是不得了,水家大院都聽得到。想想,隔著幾裏遠,這是多麽震徹的一聲!嘯起嘯落,一向乖順的山風突然暴怒起來,原地轉了兩個圈,然後四蹄騰起,沖崖下奔去。


    嘯聲響到院裏時,水二爺正在馬廄裏發愣。日怪得很,拾糧一走,一廄的馬立刻沒了精神。管家老橛頭跟他說了幾次,水二爺就是不信,今兒個,他想親眼看看,以前沒拾糧,這馬不也好好的,該吃吃,該睡睡,從沒見過跟人嘔氣,咋就能因了一個餵馬的長工,跟人耍性子呢?等他走進馬廄,仔細觀察半天,就發現,管家老橛頭沒說過頭的話。這馬,真是跟水家大院較勁兒哩。一槽的糙料好好的,馬似乎聞都懶得聞,那可都是上好的青糙和豆瓣子磨成的新鮮料啊,這幫畜牲竟然不吃!再看馬,原來膘肥體圓一個個渾身發亮,這才幾天,竟然……唉,見多識廣的水二爺長嘆一聲,不明白拾糧使了啥計,竟然將他水家的馬糊弄到這地步。再一想,就覺這院裏真沒哪個人能如拾糧那般對馬上心,白日裏跟著藥師劉喜財種藥,夜黑裏還得侍候先人般侍候這些寶貝。偶爾地哪匹馬毛不順了,你瞅他務弄的那個細心,又是洗又是梳,比侍候他爹來路還周到。想到這,水二爺發出一串子嘆,甭看牲口不會講話,心裏,卻是清楚得很啊,誰對它好,它就感誰的恩。


    這畜牲!


    就在水二爺伸手想為老青馬梳理鬃毛時,山風那一聲嘯猛騰騰響了進來,水二爺嚇得縮了手,等確信是英英的坐騎山風發出的後,心裏,猛就黑了。


    真的黑了。


    當下,他跳出馬廄,沖後院裏忙活的管家老橛頭喊:“你還磨蹭個啥,沒聽到吼聲啊——”


    管家老橛頭眼睛直了直,等看清東家臉色,驚得丟下手中的木杈,跋腿就往外跑。


    三女水英英讓棗紅馬山風摔到了半崖裏,幸虧崖上長滿樹,水英英又練過武,才沒被摔死。不過,渾身還是掛了傷。等管家老橛頭帶人趕到落淚崖時,三女水英英已昏死過去,遠處看,就像一隻野兔倒掛在樹上。


    這個下午的五點多鍾,水家大院還是一片亂,拴五子騎著快馬馱來的東溝冷中醫還在南院仔細地給英英上藥,就聽院裏有人喊:“不好了,老鼠上牆了!”讓女兒英英嚇個半死的水二爺當時躺在上屋裏,由長工拴五子細心照料。拴五子的身邊,十四歲的下人狗狗端著一碗豆麵糊糊,瘮白著臉。水二爺一受驚嚇,就啥也吃不下,這是他多年的毛病。吳嫂特意安頓狗狗,拌一碗豆麵糊糊,說豆麵糊糊壓驚,東家吃了能緩過神。可狗狗端了半天,水二爺連眼都不睜一下。除了半天發出一聲呻吟,人跟死了沒兩樣。狗狗正尋思著該不該端回去,就見吳嫂慌慌張張跑進來,掉了魂似地喊:“不好了呀,東家,老鼠上牆了。”


    “啥子?”一直昏迷著的水二爺猛地一個翻身,就往炕下跳。拴五子力氣大,一把將他摁炕上。吳嫂還要喊,拴五子喝了一聲,吳嫂嘴裏的話嚇回了肚裏。“老鼠,你說老鼠?”被拴五子摁炕上的水二爺再一次彈起來,失了魂地叫。吳嫂隻好將話再重複一遍。


    “快帶我去看!”水二爺騰地跳下炕,鞋也顧不上穿,就往廚房跑。


    吳嫂在後麵慌慌張張喊:“東家,看不得的,黑,黑老鼠,比貓還大……”吳嫂一點沒說謊。拴五子搶在前頭奔進廚房時,就見五六十隻黑鼠像湊齊了吃喜酒似的,有的蹲鍋頭上,有的趴牆上。有的,索性大大方方站在米缸上,揚直了脖子沖拴五子笑。拴五子嚇得媽呀一聲,掉頭就往外跑。


    隨後趕到的水二爺真真切切看到了黑鼠鬧廚的場麵。他媽呀一聲,一頭栽地,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天的水家可以說亂到了極致。號稱百亂不驚的東溝冷中醫人生頭一次顯出恐慌來,在南院跟上院來來回回的奔跑中,兩次栽了跟鬥,有一次,還把手裏端的一碗中藥潑灑在了地上。等水二爺稍稍能喘過氣時,夜幕已嚴嚴地裹住了青石嶺,裹住了這座宅子。


    水二爺醒過來的頭句話就是:“快去請眼官,快快去呀——”


    叫眼官的蠻婆子絕然想不到還能被請到水家大院來。事實上這趟出門前,叫眼官的蠻婆子是蠻過路線的,這是蠻婆子們的看家本事。每趟出門前,蠻婆子們都要點上香蠟,跪在香案前,雙目緊閉,屏聲息氣地蠻上一會。這蠻為的是方向,方向一詞對蠻婆子來說,就是討命的路,就是發財的線。一般說,蠻婆子十個有九個都會蠻對方向,不隻方向,包括此趟出門的日子,來去天數,都能在香案前蠻個一清二楚。蠻婆子們絕不會違背這個方向,更不會在外邊多呆一天,哪怕天上下刀子,也必在蠻好的日子裏趕回酸茨溝。


    多少年來,酸茨溝的蠻婆子死死守著這個信條,這才讓蠻婆子的名越叫越響。方圓幾百裏,蠻婆子幾乎搶光了道士神漢半仙的生意,尤其水家這樣的大戶,遇事越來越相信蠻婆子了。


    拴五子披著月光趕到二道峴子時,“羊盼”們正聚在窯洞裏,七嘴八舌地怪著眼官,意思是她把路線給蠻錯了,不是說這趟不用離開青石嶺,就能掙到銀兩麽?爭論間就見月光動了一下,窯洞口忽地多出個黑影兒來,再一看,竟是水家大院的跑腿拴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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