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梅是怕娘家爹把家遠攆出來,爹對小叔子家遠的態度,二梅清楚得很。仇家遠前腳上路,她便找藉口跟公公說要來青石嶺一趟。公公雖然對娘家爹水二爺有看法,對她,卻是另眼相待。隻要她提出的請求,公公很少反對。


    二梅這趟來,是幫小叔子仇家遠的。


    二公子仇家遠選在黑飯吃過夜幕初合的時分來到水二爺的上房,上房裏沒別人,每天這個時候,都是水二爺捧著煙槍過菸癮享日子的好工夫。水二爺愛抽兩口,這點跟他兩個親家有很大不同,前些年水家在青石嶺種大煙發煙財的時候,仇達誠幾乎要天天詛咒水家,言辭之尖利惡毒,也隻有仇達誠說得出口。不過仇家遠倒不認為抽大煙種大煙是多麽可恥的一件事,相反,他挺喜歡青石嶺被大煙塗染出來的那一派絢麗景色,滿溝滿窪的罌粟花一開,整個青石嶺便包裹在濃濃的芳香中,那花兒,嫩、艷、絢爛無比,把天地一下襯托得跟仙境一樣。真是美啊!仇家遠忍不住要發出讚嘆。可惜好景不長,就在他為青石嶺陶醉時,發了橫財的水二爺突然收了手,神神秘秘就把那一望無際的景色給弄沒了。


    “水家姨父——”


    仇家遠按鄉俗怯怯地叫了一聲。


    “咕嘟”一聲,水二爺咽下一個水泡,沒抬眼,手伸進煙盒裏,又捏了一個煙嘟兒,往煙槍裏放。


    “姨父——”仇家遠又叫了一聲。


    水二爺就惱了:“叫魂哩,叫魄哩,沒吃飽還是沒喝好?!”


    “姨父,我想跟您挪點錢……”仇家遠鼓足勇氣,把此行的目的說了出來。“錢?”水二爺的臉上有了顏色,赤紅。就在仇家遠滿含著希望沖他望時,他突然話鋒一轉,惡惡地說:“我水家欠下你仇家的了?啊!你個jian商家的,還有臉跑這兒提錢!”


    仇家遠被水二爺嗆了個滿麵紅,但事情急迫,他還是厚著臉皮說:“姨父,您先甭生氣,聽我把話說明。”


    “說你個腳後跟!去,我沒工夫聽!”


    水二爺跟仇家遠一高一低地吵鬧著,二梅跟英英走了進來,兩人剛吃過飯,到後院找家遠,家遠不在,心想八成是來了爹這兒。剛進門,就聽爹扯直了聲音罵:“你仇家不是勢大得很麽,不是有你們的仁義河麽,咋個,也跑來跟我哭窮了?”


    “爹——”水英英叫了一聲。


    “去,沒你說話的份。”水二爺斥了英英一句。


    仇家遠紅著臉,盯了英英一眼。英英被她爹一嗆,性子上來了,走過去站家遠邊上。“家遠哥,你跟爹提錢做啥?”


    仇家遠吞吞吐吐,不敢正視水英英。


    “說呀,提錢做啥?”水英英不高興了,家遠的事她一點不知道,她從來不關心家遠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這跟她無關,她心裏,家遠就是她想著念著的人,這人在涼州城教書,又是平陽川有名的闊少,咋個會缺錢哩?


    “英英!”見妹妹不明就理死問亂問,二梅趕忙製止。英英卻突地轉向父親:“不就借個錢麽,你發那麽大脾氣給誰看,誰家沒個不方便的時候?”


    “你——?”


    水二爺啪地扔了煙槍,怒瞪住女兒英英,氣得說不出話。


    二梅趕忙陪著笑臉勸:“爹,你就少生點氣,家遠也是有事急用錢,又不是不還你。”


    “家遠,家遠,叫得比你親爹還親。我還當你是跑來看我的,原來是串通好跑來坑我的!”水二爺將煙槍在桌上猛地一磕,沖二梅翻了幾下白眼。


    “爹!”二梅讓爹這一說,頓時臊紅了臉。抬高聲音道:“誰都是坑你的,這世上就你一個人清白。”


    “就是嘛,把錢看得比啥都重,家遠哥這麽遠的來,連個好臉子也不給,人家欠你金了還是欠你銀了?”英英接話道。


    “你個白眼狼,少替他說話!”


    “就說!”


    水英英一屁股坐椅子上,索性跟爹吵起嘴來。吵著吵著,目光就回到了家遠臉上。姐姐二梅看見了那目光,心裏暗暗擔憂,嘴上,卻還在幫家遠說話。


    這一天的水家,算是熱鬧了一陣子,水二爺在兩個女兒的圍攻下,險些無詞。不過他心裏正得很,任憑你說得比唱得還好聽,錢,我是一個子兒沒有!水英英氣壞了,氣瘋了,爹這樣做,太駁她的麵子。她一把抓住仇家遠:“家遠哥,走,不跟他借,讓他摟著錢睡覺去。”


    “哼!”水二爺在後麵重重哼了一聲。


    第四節


    仇家遠碰了釘子,心情沉重,籌不到錢,藥商那兒就不給貨,陸軍長交給他的任務,就無法完成。他再也無心思聽英英說什麽。水英英倒是激動得很,一連說了好些爹的壞話,可惜仇家遠仍舊悶著臉,沒一點響應,水英英忽就來了氣:“錢,錢,錢,你幹嘛要跟他提錢!”


    水英英真是不想提錢的,也煩他們提錢。她跟仇家遠好久沒見過麵了,她想抓住這個機會,好好跟他說說心裏話。


    水英英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家遠說,可惜,管家老橛頭不讓她說。


    管家老橛頭奉命將水英英連拖帶拽帶到了南院,仇家遠走出屋子,來到後院的空場子。此時夜幕已經很濃,沉沉的夜幕牢牢地裹住這座富得流油的院子,空氣裏也飄著一股股殷實味兒。這味兒跟平陽川他家的味兒不同,卻又是那麽的相同。一嗅見這味兒,仇家遠就忍不住要困惑,革命已進行了多年,為什麽還有這麽多人沉睡在黑夜裏?他的耳畔響起陸軍長那憂國憂民的聲音:“如果這些家底殷實的財主不能發動起來,革命的道路將會異常艱難。”


    過了好長時間,院裏各屋都已安靜,風把白日的喧囂早已吹得幹淨,仇家遠尋思著自己也該進屋睡覺了,正欲轉身,院裏突然響出一陣碎響,隨著一陣出踏出踏的腳步聲,仇家遠看見一個黑影兒朝他移來。水家大院占地相當大,跟水二爺住的上院比起來,後院簡直能稱得上空曠。單是他腳下的這個空場子,就比他家的祖宅還大。仇家遠警覺地豎起耳朵,目光也警惕地朝黑影兒望去。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但凡在黑夜裏聽見聲響,都會不由自主變得警惕。等黑影兒快到身前時,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誰?”


    黑影兒嚇得怵一下,手裏提著的杴騰地掉地上。


    等兩個人互相看清對方,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旋即也放鬆。


    “我叫拾糧。”黑影兒說。


    “拾糧?”仇家遠疑惑地盯住麵前這個瘦小的男人,跟著問:“我咋沒聽過?”“回……回……”拾糧一時想不起該把這個陌生人稱呼啥,隻好道:“回你的話,我是院裏新來的長工。”


    長工?


    一聲尖利的驚叫劃破黎明時,位於青石嶺山腳下的這座豪宅陷入了混亂。驚叫是由院主人水二爺發出的。水二爺昨黑睡得不是十分踏實,一直擔心三女英英會不會偷偷溜到後院去,半夜裏他起來過一趟,腳步子像貓似的往後院那邊去,他已想好,要是讓他抓到啥把柄,他會跟仇家沒完。還好,他站在後院外麵的石墩上,屏住呼吸偷聽了一陣,後院靜靜的,一點兒異常也沒。細一看,那間小客房安靜得就像廟一般,心裏這才有了著落。往回走時,就聽得內心裏發出一陣陣竊笑,跟我借錢,你爹都沒打我手裏借到過一分,就憑你?這麽想著,目光越過院裏幾棵樹,朝南院探去。南院更是顯出幾分死寂。死寂就好,吃裏扒外的東西,養你這麽大,不替你爹想想,倒向著外人了。想到這兒,水二爺暗暗下了個決心,是該緊著跟她張羅婚事了,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讓人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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