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洗漱間,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吳偉正望著她微笑,問:"可以抽菸嗎?"


    維娜說:"隨便。秘書長,你不必客氣,像個英國紳士。"


    吳偉就笑著搖搖頭,意思是怪維娜總叫他秘書長。


    兩人共進晚餐,喝了紅酒,講了些漫無邊際的話。吳偉說的無非是官場不太好呆,似乎他當這個官實在是勉為其難。維娜總是順著他的意思,安慰幾句。維娜見吳偉總不提起戴倩,她也就不好問及。這頓飯就吃得有些不是味道。


    飯後,吳偉很自然地去了客廳,坐下來吸菸。維娜見他沒有馬上走的意思,就過來泡茶。她拿出個竹雕的茶葉筒,拿出一個竹茶勺,一個竹茶漏,再取出一個紫砂帶蓋茶杯。先用開水將茶杯燙過,將茶漏放在茶杯上,拿茶勺舀出茶葉,倒進茶漏。端起茶漏晃了晃,這才拿掉茶漏,往茶杯裏沖水。頭半杯水,維娜用茶蓋虛掩著杯口,輕輕泌掉。再衝上七分滿一杯,端給吳偉。


    吳偉早看呆了,沒想到維娜喝茶這麽講究。單看這套行頭,就很繁瑣了。維娜卻是行雲流水,舉手投足好似帶著股清風。吳偉感嘆道:"維娜,你這哪是泡茶?簡直就是舞蹈。"


    維娜說:"你就別誇我了,不過就是一杯茶而已。茶倒真是好茶。這是上好的碧螺春。"


    吳偉抿了口茶,嘆口氣說:"這麽好的茶,真是喝不夠。"


    維娜說:"碧螺春第二道茶味最醇,你不著急,喝完第二杯再走吧。"


    吳偉忍不住笑了起來,暗想維娜真是個聰明女人,下逐客令都妙若天成,竟然還沾著些風雅。便打電話叫了司機。司機到了,他的第二道茶也喝完了。


    吳偉走了,維娜就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可是說不上為什麽,她今天總覺得吳偉有些特別。望著"靜女其姝"幾個字,她心裏竟突突兒跳。第二天,她專門去了書店,買了本《詩經》回來。翻到《國風·邶風·靜女》。詩曰: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維娜禁不住耳熱心跳。這是寫情人幽會的詩,不知吳偉真的不懂詩的意思,還是有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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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兩天,吳偉又來了,帶了套茶具。說:"朋友送的,我喝茶不像你那麽講究。還是寶劍送英雄,明珠贈美人吧。"


    維娜接過來,見是一個深藍錦緞裹著的木盒子,裏麵一個茶壺,四個茶杯,四個聞香杯。青花細瓷,造型古雅,繪的是纏枝蓮花紋,甚是清麗。維娜心裏歡喜,說:"哎呀,倒真是我喜歡的東西。我若是沒看錯,這是明慧佛院出的茶具,確是茶具中的珍品,很難得的。"


    "難得你喜歡,我算是鬆了口氣。就怕你看著我俗氣。"吳偉玩笑著,又說,"不是我表功,真的維娜,我一看到這套茶具,馬上就想著隻有你才配用它。"


    維娜心裏一動,說得卻很淡然:"我隻是喜歡品茶,知道些雞零狗碎的茶道掌故。佛家最懂用茶之道。茶道見佛性。明慧佛院的茶、茶具和茶道久負盛名。"


    "維娜真是個雅人。喝什麽茶,配什麽茶具,怎麽個品法,都有講究。"吳偉半真半假的說,"像你這麽清雅漂亮的女子,就難得有好人相配了。"


    維娜低頭一笑:"秘書長笑話我了。"


    吳偉長舒一口氣,像是嘆息,又像感慨,說:"維娜,我雖是玩笑,也是真話。你是個不尋常的奇女子。"


    維娜笑道:"一介糙民,何奇之有!這麽好的茶具,我們別光看著。我請你品茶吧。正好我有上好的台灣凍頂烏龍。"


    維娜拿出個紫檀木的茶架,擺上吳偉帶來的青花細瓷茶具。先用清水洗過,再用開水燙了。維娜今天穿了件寬寬鬆鬆的米色絲裙,式樣簡單,隻在腰間輕輕束著根絲帶。她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額上沒有一絲亂發,端端正正坐在茶架前。泡好茶,維娜端起茶壺,先將茶水注入聞香杯,把茶杯倒扣在聞香杯上,雙手端起聞香杯,手腕一翻,聞香杯就倒扣在茶杯裏了。維娜按住聞香杯,在茶杯裏輕輕轉了三下,再把聞香杯揭起,送到吳偉麵前。維娜神色那樣沉靜,就像空穀幽澗的梔子花,自開自落,人間悲歡都不在心裏了。


    吳偉不禁肅然,直起身子,雙手捧過聞香杯,深深吸著,不由得閉上眼睛。維娜又將茶杯端到他麵前。吳偉喝了口茶,說:"維娜,你說怪不怪?好茶我也是喝過的。今天硬是不一樣。望著你泡茶,就像進行某種宗教儀式,我是大氣都不敢出。再拿聞香杯一聞,喝上一口茶,我真要醉了。整個人就像被清水洗過一樣。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真覺得自己在你麵前就是個新人。"


    維娜笑笑說:"這就是喝茶的好處了。我是開心的時候喝茶,不開心的時候還是喝茶。有時不開心,獨自泡上壺好茶喝喝,心裏就什麽事兒也沒有了。"


    吳偉說:"維娜,你已活到某種境界了,常人做不到的。像我們官場中人,凡事都得中規中矩,其實又多少有些假模假樣。有些官場中人總說難得瀟酒,可事實上,他們要麽是故作輕鬆,要麽幹脆就是荒唐。"


    維娜就真相信茶道的神奇了,它可以喚起一個人純良的天性。她頗為感慨:"吳秘書長,你們官場中人,也真難啊。"


    吳偉便說:"維娜,真的謝謝你理解我。我們是很難有知音的,平時聽到的也多是場麵上敷衍的話。"


    維娜心裏隱隱明白了什麽,不再順著這意思說下去。兩人靜靜地喝茶,好長時間誰也不說話。


    後來,吳偉經常去維娜那裏玩,總是獨自來去。先是司機送來,後來就自己開車來。開的不是政府的車,說是問朋友借的。維娜就越來越害怕吳偉的到來了。可是他逢上哪幾天太忙了,沒時間去玩,她又會盼著他。事情就像她擔心的那樣,終於有一天夜裏,吳偉留下不走了。


    維娜沒想到這位快五十歲的幹瘦男人,猛起來像頭野獸。在她麵前,他完全不像什麽市政府秘書長,甚至不像成年人,簡直就跟孩子一樣。他每次進門就要,像個饞嘴的小男孩。


    維娜是個從來沒有享受過真正性愛的女人,被他激活了,瘋得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剛開始,兩人整日整夜纏綿在床上,飯都懶得吃,隻是喝水,弄得兩個人眼窩子發黑。


    吳偉總是摟著維娜說:"娜娜,我會死在你手裏,我會死在你手裏。"


    維娜聽著好心疼,直想哭。她抱著他的頭,摩挲著,發瘋似的親吻,嘴裏語無倫次:"我的寶貝,寶貝,你真是個好男人,好男人。"


    兩人再也不能迴避說起戴倩了。維娜有時想著真的難過:"我同戴倩畢竟算是朋友……"


    吳偉說:"維娜,有些事情,我們是不能想的。它是個死結,解不開的。"


    "你想著她心裏沒有愧疚?"維娜問。


    吳偉嘆道:"維娜你這話問得太殘酷了。我心裏沒有她,隻有你。可這話我不想說,太殘酷了。真的,娜娜,我隻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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