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娜說:"也不是隻有考大學這一條路嘛。讓吳偉幫忙,早些回城。"


    戴倩說:"我想好了,同他結婚算了。幫不幫都是他的老婆,看他怎麽辦。"


    維娜帶上女兒,回到了荊都。她家在大學裏有房子,就住在家裏。維娜班上拖兒帶女的好幾位,這些做爹做娘的總開玩笑,叫那些小同學孩子們。維娜上課時,雪兒要麽就在走廊裏玩,要麽就坐在媽媽身邊看小人書。雪兒也調皮,那些小同學要她叫叔叔阿姨,她受媽媽慫恿,總叫哥哥姐姐。樂死人了。


    雪兒七歲時,維娜大學還沒有畢業。孩子就送到大學附小上學。郭浩然也調到了市農墾局,當個處長。知青們早已全部回城了,農場下放給當地管理。維娜同郭浩然仍是各過各的日子,互不相問。郭浩然在局裏住了套兩室一廳。他有時會跑到學校來看看孩子。雪兒看見他就怕,遠遠地躲著。維娜就拉過雪兒,說:"別跑,是你爸爸哩。"


    這時候,維娜開始為鄭秋輪的冤案上訪。她不具備上訪人資格,去找鄭秋輪父母。兩位老人都退了休,住在市防疫站的宿舍裏。一個星期天,維娜提著些水果,敲開了鄭秋輪父母的家門。開門的是鄭秋輪的父親,頭髮花白了,瘦得皮包骨。"你找誰?"老人家的聲音很幹澀。


    "老人家,我是秋輪農場裏的同事,來看看您二老。"維娜說。


    維娜進門一看,家裏就隻兩間房,廚房是後麵的陽台改的。也沒什麽家俱,就隻有一張床,一張舊飯桌,幾張舊板凳。卻收拾得井井有條,清貧而不顯寒酸。


    鄭秋輪的媽媽也從裏麵出來了。兩位老人請維娜坐,他們自己卻坐不是立不是的。老爺爺倒了茶遞上,說:"你看,家裏沒什麽吃的。"


    "不用不用,別客氣。"維娜望著兩位老人,秋輪的影子就在她眼前晃著。秋輪眉眼長得像娘,清秀潤朗,身材和膚色又像爹,高大黝黑。


    老太太手搭在眼眶處,打量半天,才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維娜。"


    "你就是維娜?"老太太說著就哭了起來。


    老爺爺嘆息一聲,說:"他人都死了這麽多年了,你還來幹什麽?"


    維娜無地自容。看來兩位老人知道他們兒子的死同她和她男人有關。維娜哭了起來,說:"您二老要怪我恨我都行,先請您二老容我把事情說清楚。"


    兩位老人不說話了,聽維娜哭訴。維娜想讓自己冷靜些,可她實在控製不住自己的淚水。她說著說著,老太太就拉住了她的手,喊道:"兒哪。"兩人就摟著哭成了一團。


    "兒哪,我們錯怪你了。你的命也真苦啊。"老太太哭著。


    維娜揩著眼淚說:"秋輪不在了,可我一直把自己當作秋輪的人。您二老就把我當作自己的女兒,當作自己的兒媳吧。"


    老太太哭道:"我就知道,我秋輪孝順,會給媽媽找個好兒媳的。"


    維娜說:"我必須去上訪,替秋輪討個清白。"


    老爺爺長籲短嘆:"人都死了這麽多年了,白費勁有什麽意義?讓他安安靜靜長眠九泉吧。"


    維娜說:"不還秋輪一個清白,我死不瞑目的。"


    "好吧,我們跑不動了,你替我們上訪吧。也算了卻我們活人的心願。"老爺爺說。


    維娜便一邊上學,一邊四處奔走。案件的主要當事人,就是郭浩然。命運太捉弄人了,維娜得替被自己丈夫害死的人去伸冤!法院本來就不想理這個案子,沒有當事人的關鍵證詞,根本翻不了案。當年辦案的那些公安、法院的人,有的已做了大官,他們更不願意把自己的醜事兒翻出來。其實當時就有人議論,說是因為上麵追得急,抓著個替罪羊交差就得了,哪管什麽冤假錯案?而郭浩然正想整死鄭秋輪,他們就一拍即合了。


    維娜找到郭浩然,說:"你自己知道,你我雖是夫妻,卻是仇人。你毀了我的生活,害死了我的愛人。我心目中的愛人永遠隻能是鄭秋輪。但這麽多年,我同你過日子,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就請你看著這一點,發一回善心,說一次真話吧。"


    雖是時過境遷了,但郭浩然還沉浸在昔日的夢幻裏。他不敢承認自己過去錯了,那等於說他幾十年的風光是個荒唐。他更不敢承認自己謀害了鄭秋輪,那樣他越發不敢麵對今後的生活。


    "我沒有錯,我捍衛毛主席,擁護共產黨,沒有錯。"郭浩然說。


    維娜盡量讓自己平靜些,說:"你不要同我講大道理,我們隻談具體事情。你憑什麽說那謎語是鄭秋輪寫的?有什麽證據?就憑你的記憶就可以定罪,你摸著自己的良心想想,說得過去嗎?"


    "我的記憶不會錯。我是個軍人,起碼的素質是有的。"郭浩然固執道。


    維娜氣得喘不過氣,說:"你別吹牛了,這同你的軍人素質沒有關係。你敢指天發誓,你不是挾私報復?"


    "我幹嗎要報復他?我革命工作幾十年,狠鬥私字一閃念,心中隻有一個公字。"郭浩然說。


    維娜冷笑道:"你的臉皮真厚,敢在我麵前說這種話。我告訴你郭浩然,你一天不說真話,我就一天纏著你不放,叫你永世不得安寧!我還要告訴你郭浩然,你的那套空洞的官話早過時了,聽著讓人覺得可笑,覺得噁心。你打開窗戶看看,都什麽時候了。你的那出戲早唱完了。"


    "我就不相信,緊跟黨和毛主席就有錯!"郭浩然吼道。


    郭浩然不是個可以講道理的人,維娜有空就去找他吵,快把自己弄成個潑婦了。維娜同他爭吵了一年多,他終於向有關部門遞交了材料。但他隻肯證明當年認定鄭秋輪犯罪缺乏事實依據,並不承認他故意整人。


    可是,當年辦案人員仍是從中作梗。維娜隻好給市領導和北京寫信申訴。上麵層層批覆下來,鄭秋輪才被平反了。卻並不是徹底平反,仍留著個尾巴。法院的裁定書,隻承認對鄭秋輪的死刑判決錯了,仍然認為他思想意識不健康,犯有嚴重錯誤。


    望著這份法律文書,維娜和兩位老人痛哭不止。老爺爺幾乎是幹號著:"我兒子隻不過就是喜歡想問題,喜歡講真話,錯在哪裏?他人都死了,還要說他思想意識不健康,犯有嚴重錯誤。我兒子還不到二十二歲哪,二十二歲的孩子,懂個什麽?硬得生生的要他性命?"


    秋輪的祭日,維娜瞞著兩位老人,偷偷去了北湖農場。她提著酒水、供果和香火,跪在在秋輪遇難的地方,大聲哭喊。遠遠的圍著好些農民,他們都搖頭嘆息。當地農民都還記得那位文質彬彬的鄭伢子,別人都偷雞摸鴨的,就他規規矩矩。


    天一擦黑,亡魂鳥就哀號起來,維娜聽著肝腸寸斷。


    從那以後,維娜一直照顧著兩位老人的生活。兩位老人把維娜當作自己的女兒,她卻把自己當作他們的兒媳。維娜的孝順和賢惠,卻常常勾起老媽媽的痛苦,她總是流著淚說:"要是秋輪那孩子還在,有你這麽個好媳婦,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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