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娜不敢叫郭浩然抓住了把柄,這可是嚴肅的問題啊,忙說:"我認真考慮過,反省過,覺得自己離黨組織的要求還遠得很,沒有勇氣向黨組織提出申請。請組織上長期考察我、幫助我進步吧。"


    郭浩然卻說:"你不同鄭秋輪斷絕往來,肯定會影響你進步的。我代表組織,鄭重提醒你,請你同鄭秋輪中止一切交往。"


    維娜問:"郭政委,這也是黨章規定的嗎?我認真學習過黨章,見黨章並沒有規定共產黨員,或者進步群眾不可以同落後群眾接觸。就算鄭秋輪一時落後了,我同他在一起,也可以幫助他,教育他。"


    郭浩然表情嚴肅,說:"以犧牲一個革命青年為代價,去挽救一個滑向敵對陣營的人,是革命隊伍的損失。組織上不希望你這樣做。一切反革命分子,我們歡呼他們徹底爛掉,歡呼他們自取滅亡。"


    維娜說:"我認為,我們還沒有到給鄭秋輪定性的時候。"


    她的語氣並不重,卻很堅毅,郭浩然顯然被激怒了。他望著維娜,臉上的肌肉幾乎顫抖起來,看樣子馬上就要大發雷霆了。可是,他隻是瞪了維娜一會兒,突然嘆了口氣。然後,他把頭低下去,聲音有些發顫。"維娜,你不要這樣下去,請你離開鄭秋輪。你……你會有很好的前途。你是我親自提議調上來的,我……我很看重你。"


    維娜頓時害怕極了。她知道郭浩然說很看重她,意思就是說他愛她。郭浩然說了這話,再也不敢抬起頭來。維娜厭惡地瞟他一眼,見到的是落滿炭火灰的頭頂。他的頭髮黑而粗硬,緊巴巴貼著頭皮。維娜總固執地認為,凡是這種發質的人,都是粗俗而愚蠢的。


    維娜不知從哪裏來了勇氣,冷冷地說:"我和鄭秋輪自由戀愛,誰也幹涉不了。"


    郭浩然突然站了起來,眼睛血紅,望著維娜,輕聲的,卻是惡惡地說:"你別想同他搞在一起!"


    郭浩然氣乎乎地走了,門摔得梆梆響。


    那個晚上,維娜偷偷哭了個通宵。她並不怎麽擔心自己,隻是害怕郭浩然會因為她的緣故,對鄭秋輪下手更黑。就是他倆的戀愛,也完全可以成為鄭秋輪的又一條罪名。知青戀愛,要往好裏說,可以說你安安心心在農村成家,是不戀城市,決心紮根農村一輩子的優秀典範。要往壞裏說,說你亂搞男女關係就行了。


    半夜裏,維娜起床上廁所,出了宿舍,忍不住就往辦公樓方向走去。黑咕嚨咚的,她卻不知道害怕。從宿舍去辦公樓,得穿過球場、食堂、男宿舍區、幹部樓。沒有路燈,黑得怕人。從幹部樓一轉角,就望見辦公樓了。三樓禁閉鄭秋輪的那間房子,亮著燈光。她的眼淚嘩的又流出來了。她多想上樓去看看他啊!有人通宵守著,她是上不去的。這麽冷的天,鄭秋輪有被子嗎?他們會讓他睡嗎?


    第七章維娜與戴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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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中午,郭浩然下樓說:"你吃過中飯在辦公室等我,我還要找你談談。"


    維娜不作聲,隻點點頭。哪有心思吃飯?她把辦公室門關了,等著。不知樓上的鄭秋輪一日三餐都是怎麽吃的?多想再同他一道去湖裏偷條青魚煮著吃啊。


    聽得敲門聲,維娜知道郭浩然吃完飯了。他進來後,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吃飯了沒有?"


    維娜說:"吃過了。"


    郭浩然站起來,說:"天氣好冷。"就去關了門。


    維娜馬上過去打開了門,說:"關著門會煤氣中毒的。"


    郭浩然便有些不自然了,手微微抖著。維娜什麽都不說,隻拿火鉗盤著火。


    郭浩然說:"維娜,專案組的同誌都說你同鄭秋輪關係最近,想找你了解情況。我自告奮勇,說讓我來找你談。專案組還是我說了算。你知道,讓別的同誌找你談,性質上可能就不一樣了,就是隔離審查你。我是替你擔了擔子的。"


    維娜低著頭,將紅紅的炭火壘好了,又耙平,然後壘好,再耙平。維娜猜郭浩然可能正望著她的頭頂,等著她說聲謝謝。她卻一言不發。


    突然,郭浩然伸手摸了她的耳朵,說:"你的耳朵長得真好看。"


    她像被炭火燙了,頭一偏,坐直了,望著他。"我的耳朵也是你談話的內容?"她隻在心裏這麽狠狠地說,嘴巴紋絲不動。郭浩然同她對視片刻,神情就慌了,目光躲了過去。


    他不再說話,不停地抽菸。維娜拿了張報紙,誇張地扇著煙霧。他便盡量偏著頭,將煙霧朝一邊吐。他這姿勢,正好耳朵朝著維娜。她不由得瞟了他的耳朵,見那耳根邊黑黑的,像是好久沒洗過了。她胃裏就有東西直往喉嚨口湧。


    郭浩然不知抽過好多支煙了,把菸蒂朝炭火灰裏一戳,低頭嘆道:"維娜,你真不明白我是怎麽想的嗎?"


    維娜故作糊塗,說:"我自小就不會猜謎,不知道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你是領導,找我談話,你就談吧。"


    郭浩然突然坐正了身子,望著維娜說:"我是個軍人,說話直來直去。就同你明說了,我很喜歡你,想娶你做老婆!"


    聽了這話,維娜並不害怕,而是氣憤。不說別的,光就老婆這兩個字,她聽著就感覺十分粗俗。平生第一次聽別人把老婆兩個字用在自己身上,維娜感到極大的羞辱。她把臉側向一邊,望著窗外,說:"你知道我會答應?"窗外沒有樹,隻有發著黃的天空,便感覺不到那正呼呼直叫的北風。


    郭浩然說:"你跟我做老婆,不會吃虧的。我會有很好的政治前途,我們今後會過得很好。我會盡量想辦法,調到城裏去當機關幹部,你可以進城做營業員,穿上雪白的工作服站櫃檯。"


    不知怎麽回事,維娜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我不喜歡當營業員。"


    郭浩然急了,忙說:"你也可以進紡織廠,做紡織女工。"


    維娜說:"紡織女工會患職業病,她們要定期吃豬血,清洗吸進去的纖維。我恨死吃豬血了。"


    郭浩然想了想,實在想不出什麽好工作了,就說:"我會讓你有滿意的工作的。"


    維娜不想逗他了,很認真地說:"郭政委,我不會答應你的。"


    郭浩然沉了會兒臉,突然怪笑起來。望著他的怪笑,維娜厭惡而恐懼。他就那麽怪裏怪氣笑了好久,站了起來,忽又冷冷地說:"你別怪我對鄭秋輪不客氣!"


    郭浩然說完就往外走。維娜也站了起來,望著郭浩然的背影說:"鄭秋輪沒招你沒惹你,你憑什麽要這樣對他?"


    郭浩然回頭說:"這同個人恩怨沒有關係,是兩個階級、兩種立場的鬥爭。他鄭秋輪滿腦子反動思想,我郭浩然仇恨一切反動派。美帝國主義手上還沾著我們郭家的鮮血,我那姑媽被擄到美國去了,如今還不知屍骨埋在哪裏哩!"


    維娜說:"你別說得好聽,你可以對著我來,別難為鄭秋輪,這同他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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