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娜說:"不是。"


    郭浩然說:"那你就是不注意我嘛。"


    維娜沒有說話,胸口突突地跳。剛才被郭浩然摸了下頭,她餘悸未消。


    郭浩然突然問道:"你說我好大年紀了?"


    維娜望望他,說:"郭政委很年輕,才四十出頭吧。"


    不料郭浩然臉色陰了下來,說:"我這麽出老嗎?我今年才三十二歲哩。是啊,我長年風裏來,雨裏去,黑。"


    見他不高興了,維娜很是窘迫。他說自己黑,她不由得又打量他一眼。她心想鄭秋輪也黑,怎麽就不他這副模樣呢?他說自己風裏來,雨裏去,更是說漂亮話了。維娜去農場七八個月了,從來就沒見他下過地。


    維娜就更加害怕郭浩然來辦公室轉悠了。他卻比以往來得更勤了,每天會來上好幾趟。維娜很希望郭浩然去農墾局開會,去一次就要三四天才能回來。那幾天維娜就特別自在。上麵開會也格外多,郭浩然每個月要出去兩三次。


    可是郭浩然每次開會回來的頭一天,起碼要在維娜辦公室坐上一兩個小時,同她說說會議精神。其實這都是全場大會要傳達的,犯不著事先同她講。有時候,他就像非常信任維娜,將隻能傳達到農場領導的精神同她透露一點,樣子做得很神秘。維娜聽著也並不覺得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無非是先上級後下級,先黨員後群眾,那些精神最後還是要讓大家知道的。維娜先知道了,並不以為自己就享受了什麽待遇。慢慢的她也明白了,像郭浩然那個級別的幹部,也沒什麽了不得的高級機密讓他知道。


    郭浩然像越來越關心維娜了,見麵總說:"你要爭取進步啊。"


    維娜總是點頭。她其實弄不懂他說的爭取進步是什麽意思,還以為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好。


    晚上,走在農場的荒原上,鄭秋輪說:"你個傻大姐,郭浩然是要你寫入黨申請書,積極向黨組織靠攏。"


    維娜聽了耳根頓時發熱。一個十七歲都沒到的小女孩,做夢也沒敢想自己會成為一個共產黨員。已是隆冬,湖邊cháo濕的泥土結著冰,踩在上麵哢喳哢喳響。夜黑得似乎空間都消失了,隻剩下她和鄭秋輪。他倆手緊緊挽在一起,在一片混沌中漫無目標地走。那不知名的鳥的叫聲,讓他們隱約感覺著湖的遠近。那鳥夜夜這般淒切地叫著,仿佛丟失了比命更珍貴的東西,在哭泣著尋找。


    兩人在鳥的哀號中沉默著走了好久,鄭秋輪突然說:"你要自己學會看人。"


    維娜聽了這話,雲遮霧罩,就說:"我不懂你意思,你說清楚些。"


    鄭秋輪說:"如果有人想以入黨作誘餌,達到什麽目的,你寧願老老實實做個群眾。"


    他倆沉默著,走回農場。風越來越大,維娜冷得直哆嗦。鄭秋輪便整個兒摟著她,不時又騰出一隻手來,在她臉上搓著,搓著,想讓她暖和些。他手忙腳亂的,恨不得多長出幾隻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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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浩然讓維娜不明不白地害怕,他身上散發著某種氣息令人不安。維娜一直沒有寫入黨申請書。鄭秋輪說你不寫也好。


    很是奇怪,寢室的女伴們突然議論起郭浩然的是非來。平時大家本是很忌諱說領導長短的。慢慢的維娜就聽出來了,她們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她們並不說得很明朗,又總是零打碎敲地說。聽得多了,維娜就知道些郭浩然的事情了。大概是說郭浩然原來在部隊走得很紅,很年輕就當上了團長,還娶了軍首長的女兒。這人一肚子花花腸子,見了漂亮女人手就癢,忍不住想撩幾手。有個漂亮女兵,被郭浩然弄到手了,還打了胎。郭浩然老婆知道了,吵得天昏地暗。老婆就同他離婚了。他本來就是靠嶽老子上去的,老婆離了,就沒了這個靠山,他在部隊就呆不下去了。於是轉業到農場。但他是狗改不了吃屎,見了漂亮女人就想上。


    戴倩好像什麽事都是她自己見到過的一樣,說:"郭浩然原來那個老婆,別看是高幹子弟,醜得雕匠雕不出,畫匠畫不出。他想當官,老婆醜就醜吧,將就著算了。但是那女人醜得也太離譜了,他見了漂亮女人就犯毛病。"


    維娜嚇得整晚整晚的睡不著。不知女伴們是怎麽看她的,八成以為她不是個好貨,利用色相勾引郭浩然,這才混到辦公室去。她們故意這麽說,就是想讓她別得意,無非是落到個流氓手裏。


    那個冬天,維娜感覺特別冷。幾乎每天夜裏,她們都會說說郭浩然。郭浩然的爛事兒說得差不多了,她們就說這個人的長相,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不到四十歲,就像個老頭子了。


    天氣太冷了,又老是寒雨瀟瀟,鄭秋輪不怎麽去別的農場玩了。晚飯後,他倆就老是穿著雨靴散步。到處都泥濘不堪,走上幾步,靴底就沾上厚厚的泥巴,摔都摔不掉。本應輕鬆的散步,就成了艱苦的拉練。可她還是得天天拉著他出去走,不願呆在宿舍裏聽那些風言風語。


    她問鄭秋輪:"你了解郭浩然嗎?"


    鄭秋輪說:"聽到過很多說法,但道聽途說的事,我不會作什麽評論。"


    有天夜裏,兩人走著走著,就到了蔡婆婆家門口了。"蔡婆婆,在家嗎?"鄭秋輪叫到。


    不見人回答,兩人就想往回走。忽聽蔡婆婆喊道:"小鄭和維娜嗎?進來坐坐吧。"


    屋裏沒有燈,鄭秋輪手牽著維娜,摸了進去。蔡婆婆搬了兩張小凳子,遞在鄭秋輪手裏,說:"你們坐吧。"


    鄭秋輪這才聽得蔡婆婆鼻子有些塞,問:"蔡婆婆,你病了嗎?"


    "沒有啊。"蔡婆婆嘆了聲,"今天,是我那死鬼的祭日啊。"


    鄭秋輪和維娜就不說話了。蔡婆婆也隻是輕輕地嘆息。今晚沒有下雨,隻有冷冷的風,吹得屋頂的茅糙嗖嗖的響。遠處傳來那不知名的鳥叫,淒切、蒼涼。維娜很想知道那是什麽鳥,叫聲如此令人毛骨發怵。


    "我那死鬼,突然讓人帶信,說要回來了。"蔡婆婆哭著,"我在湖邊望呀,望呀。船過去一條又一條,就是不見他的船。天黑了好久了,我還坐在湖邊。我就聽見了亡魂鳥老在我耳邊叫,就害怕起來了。亡魂鳥,隻要天一斷黑,它就叫。"


    "亡魂鳥?"維娜問。


    "你聽聽,"蔡婆婆停了停,"像哭一樣,這就是亡魂鳥啊。"


    維娜突然渾身發麻,打了個寒顫。那就是她聽著就想哭的鳥的叫聲。


    蔡婆婆不哭了,鼻音卻越發重了。"後半夜,我回到家裏。有人上門說,他的船翻了。"蔡婆婆又哭了起來,"那天也像今天,沒有下雨,風也不算太大。他再大的風浪都見過,又是個水鷂子,誰想到他會死在水裏呢?"


    蔡婆婆又說:"難怪那亡魂鳥,叫得那樣慘。"


    維娜問:"亡魂鳥長得什麽樣?"


    蔡婆婆說:"亡魂鳥,誰也沒見過,都是天黑了才出來叫。它是湖裏淹死的人變的,是人的亡魂。老輩都說,亡魂鳥,一個鳥一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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