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的事,我想說說也都無妨吧。可有關阿薩德的新聞,在我們的媒體看來居然如此重要,我就不懂了。在中國人的常識中,新聞可不是隨便出籠的,關乎導向大事。


    我想敘利亞的總統任期,每屆不會是27年吧,隻怕也是三五年選舉一次。我就真佩服敘利亞那些專業的選舉操作人士了,他們大概比我們那種操縱股市的大莊家高明多了,能保證盤盤穩操勝券,紅利多多。


    選舉的學問太深奧了,世界還有很多民主進程尚不太快的國家,他們真該組團去敘利亞取取經才是正理。過去常聽到一種對西方國家的批評,說他們披著民主的外衣雲雲,我總是弄不明白。慣看世界政治風雲之後,才知道民主果然是可以當衣服穿的。


    維娜讀著陸陀的文章,越發懷念鄭秋輪了。鄭秋輪就是這麽個人,滿腦子天下大事。現在想起來,當時的鄭秋輪才十九歲哪,本來還是個孩子。可是他卻是真正的心憂天下,也並不顯得幼稚,更沒有一絲故作姿態的樣子。想想現在十九歲的男孩子在幹什麽?還在為了要一雙名牌波鞋同媽媽耍脾氣哩!


    聽得敲門,知道是陸陀來了。維娜應道:"請進。"陸陀就讓服務小姐引了進來。


    "正在看你的文章哩。"維娜說。


    陸陀笑道:"一點兒感想。"


    維娜說:"你的這些感想,別人可不敢想啊。我說老陸,你還是藏點鋒吧。當年鄭秋輪也是你這個性子,我很欣賞他。我甚至想像他要是哪天不幸了,我會親手掩埋他的遺體。唉!真是傻!要是現在,他仍在我身旁,我會用自己的生命護著他,絕不會讓他失去半根毫毛。我寧願自己死一百次,也要讓他好好活著。生命太寶貴了。"


    "維娜,我很敬重你說的這位鄭秋輪。他大概就是現在說的思想史上走失的那一代吧。他們憑著自己的率真,熱愛著祖國,卻往往橫遭不幸。"陸陀感嘆道。


    維娜忍不住哭了起來,說:"是的,秋輪完全是顆赤子之心啊。我生怕有人將他檢舉了。我明明知道,他滿腔救苦救難的情懷,可他的思想都是離經叛道的。他懷疑一切,挑戰一切。可是他似乎並不知道活生生的對手在哪裏,常常仰首悵望浩渺的夜空。我們漫步在秋夜的荒原,他多次吟哦魯迅先生的兩句詩: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


    "維娜,你說得我鼻腔都發酸了。那個年代過去的時間並不長,卻讓人們忘記了。我們應該咒詛那個年代,卻不能遺忘。"陸陀說。


    維娜說:"我是不會忘記的,太銘心刻骨了。我記得讀了《悲慘世界》,腦子裏的環境印象總是黃昏、黑夜、下水道,感覺冉·阿讓總是在那樣的氛圍裏活動。我現在回憶那段知青生活,印象中便總是黑夜、荒原、寒風、孤星。我們就那麽頂著寥落寒星,在北風獵獵的荒原上,徹夜奔走。蘆葦已經收割完了,我們腳下便是廣袤無邊的荒原。我們都穿得單薄,空蕩蕩的褲管被吹得啪啪作響。"


    陸陀長嘆一聲,說:"維娜,你走得開嗎?不如我們出去走走吧。老關在這裏,太悶了。"


    "去哪裏?"維娜問。


    陸陀說:"隨你吧。"


    維娜想了想,說:"不如去河邊走走吧。那裏風涼,吹著舒服。"


    維娜將車直接開到河灘上,那是一輛藍色寶馬轎車。兩人緊沿著河灘走,踩著鬆軟的沙土。風生袖底,月在江心。對岸黑魆魆的荊山,襯在暗青色的天光裏,夢幻而神秘。見著一塊大石頭,正好兩人可坐。陸陀說:"坐坐吧。"他讓維娜先坐好了,自己才坐了下來。風過浪激,如珮如環。


    維娜望著江麵出神。夜行船鳴著汽笛,緩緩而過,激起浪頭,譁然有聲。維娜繼續說著她同鄭秋輪的故事。她今天心情格外沉重,說得斷斷續續,顛三倒四。


    陸陀說:"維娜,你心裏不舒服,就不說了吧。"


    維娜說:"百姓的生命從來沒有那麽輕賤過,脆弱過,讓人輕輕一捏,就沒了。"


    陸陀嘆道:"早就說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真的站起來了嗎?"


    維娜說:"老陸,你又說這種話了。我說,你還是收斂些吧。真的,我不想你也做鄭秋輪。"


    陸陀便有些感動,卻不知說什麽。他突然想起自己每夜的夢,不禁問道:"維娜,你愛做夢嗎?"


    "誰不做夢呢?"維娜覺得他問得有些奇怪。


    陸陀知道自己問了傻話,便笑笑,搪塞過去了。他不能告訴維娜,他夜夜夢見她。她會覺得他幼稚,玩這種小兒科的把戲。可是,她真的夜夜都在他夢裏啊。最近弟弟和妹妹常去看他,很關心他的樣子。有次他回到家裏,妹妹正同表姐在裏屋悄悄說話。聽見他回來了,妹妹忙從裏屋鑽了出來,神色有些慌張。陸陀快四十歲了,弟弟和妹妹都在等著他發瘋的消息吧。他自己也疑神疑鬼,以為夜夜怪夢,必有緣由。


    維娜不說走,陸陀是不會說走的。他願意這麽陪著她坐著。多好的女人!她不說話,他也就不吱聲,也許她這會兒需要這份寧靜。


    靜坐了好久,維娜抬頭看看天,又低下頭去,說:"太晚了,我們回去吧。"


    不料車子一掉頭,輪子陷住了。沙灘太鬆軟了,車輪進退幾下,越陷越深,怎麽也動不了。維娜下車一看,很是懊惱:"怎麽辦呢?這麽晚了,去叫誰?"


    陸陀猜維娜顧忌的並不是沒人可叫,而是叫了人來太尷尬了。他便說:"你回去休息,我留下來替你守車。明天清早你再叫人來想辦法。"


    維娜一笑,說:"你倒是很英雄氣慨。我能讓你一個留在這裏嗎?不如這樣,我倆就在車上呆一個晚上算了。不知你不回去行嗎?"


    兩人就呆在車上,把坐椅放平了,躺著。過會兒,維娜突然想起,說:"車上正好放著一床被子,原是放在銀杏居休息用的,這會兒天暖了,覺得厚了,要帶回家去的。"


    被子一蓋上,感覺完全不一樣了,就跟睡在床上似的。陸陀本來就是愛失眠的人,今晚肯定通宵合不了眼了。果然一個晚上眼睛眨都沒眨一下。維娜像是睡得很沉,翻了一下身,手滑了過來,搭在他胸口上。他平時失眠,就總是翻來覆去的。可他怕吵醒了維娜,動都不敢動。


    後半夜,下起了大雨。陸陀喜歡聽雨,最愛的是大白天聽雨高臥。睡在車裏,聽夜雨瀟瀟,卻是平生頭一次經歷。怕悶了氣,車窗微微開著一線,雨聲便格外暴烈。維娜的手就那麽搭在他胸口上。


    突然吹進一陣冷風,維娜的頭就往陸陀這邊擠了過來。陸陀以為她醒了,就勢變換了睡姿,臉朝著她側躺著。維娜卻一動不動,呼吸柔和地吹在他的臉上。陸陀望著這張漂亮而白淨的臉,有股涼涼的東西順著背脊往上沖。不知怎麽就想流淚。


    第六章維娜與郭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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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底,維娜和鄭秋輪戀愛已有四個多月了。他們的戀愛似乎並沒有多少浪漫色彩,多是在黑夜的荒原上奔走。他們卻很快活。日子過得非常快,可是咀嚼起來,他們就像已經相愛了好幾個世紀。他們是用一次一次的心跳計算時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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