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省裏日報登出了周述采寫的同題新聞。關隱達是在一樓縣委辦值班室隨手翻到這張報紙的。他本不想看,但既然翻到了,又有幹部在旁,就隻好很關心的樣子,測覽了一遍。可當他放下報紙時,卻隱隱瞟見這則報導被人用指甲劃了一個大叉。他隻當沒看見,逕自上樓去了。心想群眾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當領導的做了什麽,大家心裏都是有數的,最多不明著說你罷了。


    關隱達政聲日隆,宋秋山的日子卻不好過了。宋秋山專門打電話把關隱達叫了去,同他談了一個晚上。宋秋山狠狠地吸著煙,說,向在遠的老婆三天兩頭跑省裏,上北京,攪得上上下下有關領導不得安寧。上頭便下了決心,一定要對我們地委這個班子採取組織措施。估計我和陸義都得調走。唉,都怪向在遠,他怎麽這麽不經事,叫陸義一頓罵,就嚇死了呢?還有他老婆,那個蠻勁,上麵領導誰見了都頭痛。要不是出了人命案,我就非得讓組織上查個水落石出不可,看誰是清白的。陸義和向在遠一夥的做法,是嚴重錯誤的嘛,是陰謀詭計嘛!但是出了人命案,就隻好捂住蓋子算了。我是受委屈的啊,可我以大局為重,就不要求組織上調查他們整我黑材料的事了。


    關隱達心裏卻嘆向在遠最不值得。他賠了一條命,宋秋山恨死他了倒可理解,可就連陸義也恨死他了。


    宋秋山見關隱達神色凝重,就說,你不用擔心。新上的地委書記,可能是周一佛同誌。


    關隱達明白這話的意思。周一佛是現任管組織的地委副書記,是宋秋山一手培養的。想必宋秋山對周一佛應有所關照,他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大艱難。


    談話一直進行到深夜,多半是宋秋山在發牢騷。關隱達隻好聽著,時不時安慰幾句。他知道這次談話,除了讓他提前知道地委班子變動的內情,對他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宋秋山找他來,好像也沒有任何目的,純粹隻是想找個人傾瀉一下。宋秋山平日是極有城府的,從不像今天這樣,把心裏的話一古腦兒倒出來。是不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已不再把自己當作一個地委書記了?關隱達想到這一層,感覺就像剛看完戲之後,馬上進後台會見了真實演員。


    已經很晚了,關隱達仍要連夜趕回黎南。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回去處理。他一路上便想,宋陸二人一調走,說不定大家捂得天緊的事就會慢慢暴露出來。他雖然自己問心無愧,但這事一傳出,就隻好由人家說去了,他的形象就會滑稽起來。這時他隱約感覺到,今天宋秋山找他去談了大半夜,看上去什麽意圖也沒有,可能就是為了暗示他:大家都要為這事保密。因為這事曝光的話,對誰都不利。這個宋秋山,到底是老謀深算!


    不到一個星期,宋秋山向關隱達吐露的事情兌現了。宋秋山調外地,仍任地委書記;陸義調省檔案局任局長;周一佛接任地委書記。變動非常神速,三人同時到位。後來有人議論,陸義對這個安排有意見,因為他去的地方他不滿意,而宋秋山仍任地委書記。大家也都清楚,省委副書記張兆林為宋秋山說了話。


    周一佛上任不久,就宣布了對向在遠的處分決定:撤銷向在遠黨內外一切職務,開除黨籍。


    這是一紙毫無意義的處分決定,因為當事人早已是死灰一把了。它的意義隻在弦外,說明這次地委班子的變動同向在遠命案沒有任何關係。


    也許是疲憊了,或者絕望了,吳麗不再上訪。她回家睡了幾天,仍舊跑去縣工商局上班。可她的工作崗位早讓人頂了。她找到李局長。李局長說,你無故曠工半年多,按規定早要除名了。但考慮你家實際情況,不作除名處理。但你原來的崗位已安排人了,你去城關工商所吧。


    吳麗哪受得了這種委屈?直罵李局長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關隱達知道這事後,專門去工商局找了李局長,要求他妥善安排好吳麗。李局長感到很為難,說,這個先例一開,今後再有人無故曠工,我怎麽處理?關隱達說,今後誰家也像吳麗家情況一樣,同例辦理!關隱達知道自己說的是蠻話,也隻好這樣了。李局長沒有辦法,隻得仍舊把吳麗放在局機關。吳麗知道關書記為她做了主,心裏感激得不得了。


    黎南的冬天很冷,農民們早就蹲在火坑邊貓冬了。可關隱達他們這個時候是最忙的。今年的工作要好好總結,來年的工作要認真部署。開不完的會議,聽不完的匯報。省、地的很多會都湊在這一段開,多數會都要求一把手參加。關隱達便坐著他的北京213到處跑。忙是忙,但心裏很踏實。該發生的事都發生過了,縣裏的局勢平穩。他相信黎南隻要這麽紮紮實實幹下去,很快就會出現一個新麵貌。


    事情千頭萬緒,但他最關心的是即將召開的人大會。王永坦將在這次人大會上正式當選為縣長。很多人都知道他原來同王永坦關係很微妙,猜想他心裏會不會還有別的算盤。但天地良心作證,他的確是支持王永坦的。為了確保人大會順利召開,他做了不少工作。他不考慮個人恩怨,隻希望黎南穩定,不再出什麽波動。他支持王永坦當選縣長,對黎南的穩定是大有益處的。


    下了一場大雪,山城滿目銀色,很叫人興奮。關隱達有了踏雪的興致。但他沒時間去滿足自己的雅興,他得幹自己該幹的事情。很久沒有放鬆自己了。踏雪的記憶很遙遠了,那還是小時候,在自己的家鄉,那個美麗的山村裏。那時候下一場雪往往十天半月融不了,小孩子們就成天在雪裏瘋。


    關隱達坐在自己辦公室,望了一會兒窗台上的雪花,便打開了手中的文件夾。又是下麵呈上來的關於開會的報告。最近上麵幾乎天天有會,都要求有關縣級領導和相應的部門領導參加。而每從上麵開了個會回來,縣裏就得依葫蘆畫瓢開一個會議。這麽一來,縣裏天天開會都開不完。關隱達打算改革一下會風,不再上下對應,一個會套著一個會開,而是等到一定時候,多個會議一併開。會議精神很緊急的,就先由有關部門按上麵的精神辦著。他想好了這個思路,正準備簽意見,電話鈴響了。一聽,是地委組織部來的電話,要求他馬上趕到地委組織部去,地委領導找他談話。這個時候談什麽話?關隱達不由得有些緊張。


    陶陶聽說他這個天氣要上地區,很擔心。天寒地凍,路上不好走,你要小心啊。關隱達說,沒事的,小馬已將車輪上了鐵鏈。路上走慢些就是了。


    一路上關隱達總猜不出這次上地委會是什麽事。


    路上跑了七個多小時,趕到地委時已是下午三點多了。地委書記周一佛親自找他談了話。周一佛說,你這幾年在黎南,特別是當縣長和書記以來,幹得不錯,很有成績,地委是非常滿意的。聽了這話,關隱達心裏就開始打鼓,知道自己隻怕又要挪地方了。領導開始總結你的成績,不是要提拔你了,就是要調動你了。他知道這會兒絕不可能提拔他。


    果然,周一佛高度評價了他的工作之後,宣布了地委的決定,調他到地教委任主任。對你的安排,地委是很費了一番考慮的。你在黎南幹得很好,那裏也需要你。但地教委需要一位文化和理論素質高的領導去,我們反覆醞釀,隻有你合適些。這個動議,地委是考慮好久了,近兩年前,還是在秋山同誌手上,就想安排你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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