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關隱達似乎把頭也偏成了個問號。會議室更加靜了,好像大家都在思考他的提問。稍停片刻,他接著說,我們在規劃中專門講到了要大力發展個體私營經濟,特別是大力支持私營工業的發展。請同誌們務必深刻領會這句話的內涵,並在今後的工作中認真組織實施。今後,我們政府原則上不再投資辦國有企業,至少在沒有找到一條有效的國有企業管理模式之前,我們不再重新辦。我們黎南的情況是賺得起賠不起。明擺著國有企業辦一個垮一個,我們何必要做蠢事呢?


    經委舒主任聽了這話,不由得臉上發紅。關隱達便朝他笑笑,暗示一種安撫。他當然知道,國有企業辦不好,怎麽怪得上經委主任?可有些人自己沒本事做事,偏好在一邊說鬼話,說什麽經委主任不該安排個姓舒(輸)的,而應找個姓贏(盈)的。隻是我們黎南的姓氏,一舒二向三張四李,就是沒有姓贏的。企業哪有不虧的?


    經委舒主任好像明白了關隱達的意思,也會意而笑。關隱達就接著說,有的同誌在討論中提出來,擔心個體私營經濟多了,會產生一個階級。我想就此多說幾句。我認為這種擔心是善意的,卻又是糊塗的。我說如果錢多了就是資產階級的話,那麽我巴不得我們縣裏六十萬父老鄉親都成為資產階級。怕隻怕老天一時還不會這麽開眼啊!


    大家哄地笑了起來,大概是覺得關隱達這句幽默話很有意思。他也笑笑,但馬上臉色又嚴肅起來,說,中央早就說過,請大家不要再在姓“社”還是姓“資”上作無謂的爭論,可有些同誌的觀念就是一時改變不了。為什麽這個觀念如此難以改變呢?有人說這是“左”的觀念,我分析還是封建思想在作怪,說具體一點,就是封建正統觀念在左右一些同誌的思想。


    也許封建主義這幾個字人們早不太聽說了,會議室裏就有了悄悄的議論。關隱達便喝幾口茶,緘默一會兒。下麵自然就靜下來了。他便繼續說,中國歷史上,凡是經歷重大社會變革,總有一些人抱殘守缺。也許這種人主觀上是善意的,客觀上卻是有害的。譬如近代以來,西方列強以其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國門,有些開明之士就主張學習西方文明,所謂以夷之長製夷之短。但那時就有了夷夏之辯,認為隻有華夏大帝國才是正統的,總擔心學了洋人就變成洋人了。回過頭我們看現在,所謂資社之爭,同一百多年前的夷夏之辯如出一轍,一脈相承。夷夏之辯早已成為歷史笑柄,隻是我們為這個笑柄付出的代價太大了。那麽我們為何不以史為鑑,反而硬要為歷史留下新的笑柄呢?


    說到“笑柄”二字,關隱達臉上也有了笑意。但他心裏卻在仔細把握自己的笑。他想這會兒臉上的笑應是善意的笑,徵求意思的笑,而不是一種自命高明的嘲笑。他認為一位成熟的領導,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嘲笑下級。他回首四顧,感覺同誌們的臉上都有了笑容在響應他了,才又說道,有些同誌聽了這些話也許感情上受不了。是啊,我作為共產黨員,站在一個共產主義者的立場上講話,為什麽反而成了封建主義?同誌們,我不強調我的觀點都是正確的。理論問題我們可以再討論,但現實問題就容不得我們再爭來爭去了。如果有些同誌硬要問我,我們鼓勵和支持發展個體私營經濟,會產生一個什麽樣的階級?我不是理論家,無法從理論上說服大家。但我想,至少可以叫他們為生產階級。他們在生產啊同誌們!他們在創造物質財富啊同誌們!


    關隱達正聲情並茂,滔滔不絕,卻見國稅局長老劉在會議室門口探頭探腦。他猛然想起地區國稅局姚局長來了,老劉今天請假沒參加會議,專門陪他們地區的頂頭上司。關隱達答應過老劉,同王永坦一道陪他們姚局長吃晚飯。


    讓地區姚局長等著也不像話,關隱達便三兩句說完了散會。


    老劉見關隱達和王永坦出來了,笑吟吟迎上來握手,連說對不起,讓關書記和王縣長會都開不安寧。關隱達笑道,百姓都說,財政爹,稅務娘,得罪一家就斷糧。我們不敢怠慢啊。


    王永坦也笑了起來,說,是啊,得罪不起啊。


    幾個人說笑著下樓來,分坐兩輛轎車去了黎南賓館。


    在賓館前下了車,關隱達遠遠地就見周述站在那裏打手機。他有意裝著沒看見的樣子,繼續同王永坦說著話。周述卻立即對著手機說了再見,笑笑嗬嗬地伸出雙手朝關隱達他們迎了過來。關隱達就猛然抬頭,說,哦哦,是周大記者!什麽時候來的?周述便說,今天上午到的。這次是專門為貴縣稅務部門來打工的。關隱達也不停下來,頭也不朝周述偏一下,隻邊走邊說,哪裏哪裏。你周大記者都說打工了,我們這些人幹什麽去?周述便一路跟著。真的是為貴縣稅務部門打工哩。你們縣納稅大戶陳大友的事跡很感人,稅務部門要我寫個專訪。我採訪了一個下午,內容還很豐富。


    關隱達一聽是來採訪陳大友的,心裏自然不舒服了。這事是不是王永坦安排的呢?他心存疑惑,就故意目視前方,不去望王永坦,免得讓王永坦以為他想到什麽了。但他突然不說話了,氣氛自然就不隨便了。周述以為自己哪句話不得體,臉不由得紅了。


    王永坦大概感覺到了什麽,就問周述,是稅務部門向你推薦的典型吧?關隱達一聽這話,就明白王永坦看出他的心跡了,這是在有意洗刷自己。


    周述忙說,是的是的。你們國稅局劉局長專門同我聯繫的,還派人寫了個事跡材料給我參考。周述說罷,目光就在關隱達和王永坦的臉上睃來睃去。


    剛才老劉同別人打了幾句招呼,稍後了幾步。這會兒趕了上來,正好聽見周述的話,忙說,是的是的。這事我們還沒有向縣委匯報。現在我們縣裏個體工商業者的稅收是個問題,需要樹立正麵典型,促一促。陳大友最近一次性主動繳稅八萬八,這在我們縣是從未有過的事。


    關隱達心想,縣裏誰都知道,幾個月前他下令逮捕陳大友,人沒抓成,陳大友老娘還天天在他家門口蹲著,弄得他很沒有麵子。這事老劉不會不知道。那麽老劉還請周述來宣傳陳大友,這就不太尋常。關隱達明白眼前這幾個人此刻都在注意他的態度,就說,要堅持兩手抓,正麵的典型要宣傳,反麵的典型要打擊。反麵的成了正麵的也可以宣傳,正麵的成了反麵的同樣要打擊。這應該像對待任何人和事一樣,功過分明。關隱達這話看似套話,其實透露的就是他的心跡。他知道陳大友的問題,不是主動繳個八萬來塊錢的稅款就可以了事的。但現在不妨糊塗一下,讓他們宣傳他去。


    快到餐廳了,見周述還側著身子跟在後邊,關隱達就說;周述同我們一塊吃飯吧。周述還未答話,老劉忙說,是的,我們是這麽安排的,在一塊兒吃。


    關隱達從賓館回家,剛進屋,陶陶就說,吳姐回來了,我碰到她了。關隱達口上哦了聲,不說什麽,就去了陽台上。陽台上放有一張靠椅,他心裏亂的時候,喜歡一個人躺在這裏靜一下。黎南的夏天很涼慡,不知不覺就到秋天了。關隱達穿著襯衫,感覺有些清冷,問陶陶要衣服。陶陶拿了件薄夾克給他披上,說,你去年這時候還穿襯衣哩。夫人隻是隨便說說,關隱達心裏卻很有感慨,不知是自己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還是今年的氣候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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