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抽了好幾支煙,感覺有些飄然。這時,陶陶回來了,進屋一看,揮手撩著煙霧,說,你好不容易戒了煙,又抽什麽呢?


    關隱達不做聲,仍低頭吸菸。這一段陶陶不太同他說話,他心裏有數。宋秋山任地委書記以後,對她的老父親也不怎麽尊重。他想夫人一定認為他不該當告密者,更不該討好宋秋山。


    見陶陶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說,我知道你這幾天不舒服,是對我有看法。那告狀信的事遲早是要暴露出來的,我無意間知道了這事,隻是把暴露的時間提前了。這無所謂道德不道德。僅此而已。宋陸兩方,也說不上正義與不正義,依我看他們是一路貨色。當然,我把這信交給宋秋山,就讓宋秋山取得了主動,這的確是幫了他的忙。這也隻是因為在他兩人的爭鬥中,宋秋山占的優勢多些,取勝的可能性大些。不然的話,我也可能把這信交給陸義。當然,真是這樣,我就裝作不知道這回事了。因為這事十有八九就是陸義親自策劃的。你不要拿這種眼光看我。我這麽做,在常人看來,的確有些滑頭,甚至卑鄙。但官場上的事情,你不能簡單地用道德標準來評判。我要擺脫窘境,不這樣又能如何?這隻能說是策略,當然你說是權術也無妨。


    陶陶目光幽幽的,像陌生人一樣望著男人。


    關隱達不望陶陶,抬著頭,眼前一片空茫。他繼續說,你是知道的,我在官場這麽多年,算是正派的。我近來反省自己,我也許吃虧就吃在正派。別人弄手腳你不弄,就是一種不公平競爭。當然我不是說今後我就要弄盡手腳,做盡小人。這次我向宋秋山告了密,我也不認為這是在做小人。我怎麽不希望,大家都做謙謙君子?你好好工作,有德有才,領導就賞識你,就給你委以重任。這樣多好!可是搞政治不是拜菩薩,隻要有好的願望就行了。恰恰相反,現在你越是按照正常的思維去為人處世,你越會處處碰壁。你也許認為世道不行了,人們都邪門了。可現實就是現實。你得在現實的基礎上想問題、辦事情。再正派的人,你要在官場有所作為,想真正為老百姓做些事情,也先得好好地保住自己的位置。不然,隻有像孔老夫子說的,“君子亂世則隱,治世則出。”但依我看來,世道的治亂是相對的,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治世。那麽大家就隻好都去當隱士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陶陶說,你說著說著就是玄玄乎乎的大道理了。我知道你是個正派人,隻是這次的事讓我心理上接受不了。我總覺得你這麽鬼鬼祟祟換取一官半職犯不著。再說當官又怎樣?父親一輩子官雖不大,但在常人看來,當到地委書記,也算夠風光了。可我看父親這輩子並不怎麽幸福。剛退下來那陣子,我感覺他特別痛苦。直到這幾年他把一些事情想通了,日子才好過些。他現在一天到晚隻是寫字作畫,對官場上的事概不關心。


    關隱達很有感觸似的嘆道,是啊,他老人家倒是灑脫得好。正像有句老話說的,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將還山不論兵。


    關隱達口上這麽讚嘆著嶽父大人,心裏卻不以為然。他當然欣賞真正的超凡脫俗,但他疑心嶽父現在的通達也許是一種逃避。浸染官場一輩子,怎麽可能說明白就朋白?說瀟灑談何容易!沒有過成功,就沒有資格說平淡。不過嶽父大人再怎麽樣也的的確確風光過,他還有資格說說淡泊。自己如今的處境,說瀟灑也好,平淡也好,都隻能是一種畏縮。


    陶陶見關隱達本已開朗的臉色,這會兒又凝重起來了,就說,我倆不要再說這事了。反正一條,我不像一般的官太太,不希望你一頭鑽進仕途出不來,更不願你做庸俗的政客。好吧,休息吧。


    陶陶去看看兒子,見兒子自己早上床睡了。兩人洗漱一下,就進了臥室。上了床,陶陶說,我覺得奇怪,我剛才回來時才八點多鍾,見老太太不在門口了。她平時都是晚上十點多才走,從來沒提前回去過哩。


    關隱達笑了起來,說,沒看見她倒惦記她了?


    今天陶陶顯得很溫存,關隱達就有了那意思。他閉上眼睛,腦子裏充滿五光十色的幻影。他在夫人麵前一來激情就是這個反應,但這種感覺似很陌生了。他為找回這種感覺而激動。


    關隱達痛痛快快地傾瀉了滿腔激情,似乎也消釋了心頭的塊壘。夫人永遠像個小孩,一會兒就睡著了。關隱達卻越發清醒起來。能回家鄉多好!他又想起了家鄉那片田野。小時候,每年夏天,田野裏總是落滿了白鷺。白鷺安閑而優雅,在那裏從容覓食,或者東張西望。他那會兒真有些傻氣,總想同那些白鷺一塊兒玩。他便悄悄地跑到田壟裏去。可白鷺見他走近了,就撲撲地飛了。白鷺不會飛遠,就在另一個田埂上又落了下來。他便又小心地走過去。白鷺就這麽同他捉著迷藏,他便愣頭得腦在炎炎烈日下做著不醒的夢,曬得黝黑髮亮。但是,當他離開家鄉時,夏日的田野早沒有白鷺了。聽說這些年,白鷺又飛了口來。這是關隱達心靈深處永遠的風景。但他羞於向人說起這些,就連對陶陶他也沒說過。他怕人們背後說他幼稚,說他是個大孩子。他甚至還私下分析過這種怪現象,發現如今一切純真、天然、善良、美好情愫,似乎都成了不成熟的,甚至是可笑的。而成熟則是冷酷無情、八麵玲瓏、老於世故、見風使舵……


    第二天,關隱達打開門去上班,見老太太不在門口,不禁鬆了一口氣。興許老人家想通了?或者堅持不下去了?


    他一路上同人打著招呼,留意著人們的表情,想看出些什麽消息來。但別人給他的都隻是探尋或猜測的目光,都想從他的臉上知道些什麽。


    辦公樓前候朝的人沒有了。向在遠失蹤了,這裏就沒有三三兩兩等候的人們,說明黎南這幾天出現了權力真空。


    關隱達沒有想到這一層,他隻是想這次向在遠真有些奇怪,怎麽可以放著這麽一大攤子事撒手不管,獨自去地區這麽久。既沒有任何消息,也不提任何藉口,居然就這麽久不露臉了。


    關隱達剛進辦公室,王永坦就來了。也不要關隱達說什麽,王永坦就自己坐下了。大家常在一起,沒有那麽多的客套。再說他倆矛盾很深,兩人平日都有意做得隨便些,像是老朋友。


    王永坦坐了下來,未曾開言,先點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關隱達伸手說,給我也來一支。王永坦就笑了,說,你的菸癮又復辟了?關隱達也淡然一笑,說,有時也想抽抽。


    王永坦使勁吐了一口煙,樣子卻像嘆氣,說,這是怎麽回事?今天已是第六天了。


    關隱達說,是呀,太不正常了哩。他去哪裏照說也要打個招呼呀?其實關隱達相信向在遠一定是去地區了,隻是口上不說。


    工作都快停擺了。王永坦顯得很焦急,說,這個場合再拖幾天,縣裏不亂套才怪。這個老向也真是的,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該說一聲,要明確誰在家裏全麵負責才是呀!現在事情一來,大家都推。隱達,我徵求你的意見,我準備同在家的幾個常委碰一下,把情況向地委匯報一下。他們幾個常委不急,我們兩人急呀!事情都在我們政府頭上!你看怎麽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官場春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躍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躍文並收藏官場春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