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兩人相對無言。聽見保姆帶著琪琪回來了,劉儀馬上關了密碼箱。


    劉儀輕聲問道,這個怎麽辦?


    用她自己的名字存起來吧。你記得她的生日嗎?用她的生日作密碼吧。張青染說。


    好吧,劉儀交待保姆帶好琪琪,就同男人出去了。


    存了錢回來,兩人心情極好,像做了一件很高尚的事。


    《夏秋冬》


    這件事本來做得很機密,但沒有不透風的牆,後來還是慢慢傳了出去。有人私下戲稱這件事為“七月政變”。


    黎南縣的夏天是涼慡宜人的。關隱達卻感到這個夏天特別煩悶。他被人大代表們戲劇般地推上縣長的位置,可上麵事實上不承認。他莫名其妙地當了快九個月的縣長了,地委卻一直沒有任命他為縣委副書記。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局勢會發生好的變化,他似乎在等待情況最壞的那一天到來。他當然沒有想到會發生所謂“七月政變”。夫人陶陶說他這幾個月像是老了十歲。女人的樣子很愛憐。他對著鏡子仔細看看,發現自己真的不像才四十二歲的人。眼角的血絲紅得有些恐怖,臉皮像是塞進泡菜罈子裏醃過的,鬍子似乎長得特別快。心想鏡子裏這個人曾經被人稱作美男子,真是滑稽。他隻好每天早晨都洗個頭,把頭髮吹得熨熨帖帖,把鬍子颳得幹幹淨淨。這樣顯得精神些。他不能窩窩囊囊沒精打采地出現在人們麵前。


    縣委書記向在遠看上去對他很不錯,見麵總是握著他的手使勁搖晃說,老關呀,放心,我是支持你的!可他感覺到的隻是向在遠事事同他過不去。向在遠精瘦精瘦,笑起來鼻子顯得特別勾,眼珠子逼視著你,叫你心裏沒底。向在遠同他一見麵就這麽笑,他就時常想起從小就聽熟了的一句民諺:鷹嘴鼻子鷂子眼,挖人心肝摳人膽。那年他剛調來黎南縣,同向在遠一見麵,就想起前人這句老話了。但他心裏卻交代自己,不可以貌取人。後來見向在遠對他真的還可以,便想前人的話的確妄信不得。現在回頭一想,前人的話並沒有錯。隻因當初向在遠是縣長,關隱達是分管政法的縣委副書記,兩人各管各的,相安無事。現在就不同了。官場就像一盤棋,棋子之間相生相剋,利害關係因勢而變。那大炮這會兒同馬共成犄角之勢,等會兒隻怕就讓馬蹩腳了。


    關隱達當上縣長不久,就請北京專家餘博士他們幫助製定了黎南縣經濟發展規劃。但這規劃被縣委束之高閣。向在遠關心的隻是什麽“公僕形象工程”。關隱達倒不是認為公僕形象不該抓,隻是看不慣向在遠的官樣文章。誰都知道做實事比做虛事難,所以很多人就專揀虛事做。


    虛事看不見摸不著,隻須培養個把看得過去的典型,讓新聞媒介一宣傳,就出名了。於是上麵派人來總結經驗,外地派團來學習取經。你就一麵布置現場供人參觀,一麵招呼人家吃好喝好。隻要讓人家吃好了喝好了,你的經驗自然就好了。客人的酒嗝越是響亮,你的經驗就越好。隻要運氣不壞,說不定你就發達了,官升一級。


    前任地委書記張兆林搞了個“兩走工程”,意思是要走出大山,走向世界。當年這個工程被弄得轟轟烈烈,得到省裏的肯定。張兆林後來當了副省長,下麵的幹部就暗自研究他成功的不二法門,認為“兩走工程”幫了他的大忙。


    繼任的地委書記宋秋山是張兆林一手栽培的,自然同張兆林一脈相承。“兩走工程”實際上就是對外開放,於是宋秋山就順著這個思路搞了個“梧桐工程”,說是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意思是創造一個好的對外開放環境。現在全區到處是“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的標語。可如今的事情,上麵弄得熱鬧喧天了,到了老百姓那裏,他們並不知道你們在瞎弄什麽。黎南海拔太高,山上不怎麽長樹,多是些低矮的灌木和糙叢。有些不明白的老百姓就說怪話了:一九五八年要我們大煉鋼鐵,山上的樹孫子都叫砍了;後來又要造梯田,我們把山挖了個底朝天;這些年山上好不容易蓄了些糙了,又要栽梧桐樹了!這山上栽得了梧桐樹?栽了梧桐樹就有鳳凰來?鳳凰就那麽值錢?當官的盡是些洋人!基層幹部聽了這話,哭笑不得。他們也懶得向群眾解釋什麽“梧桐工程”,樂得聽聽笑話。他們知道現在自己做的很多事反正都是“大年三十燒年紙——哄鬼”,還那麽認真幹什麽?


    沒有幾個老百姓知道“梧桐工程”是什麽玩意兒,但各級領導都說通過大力實施“梧桐工程”,廣大幹部群眾的認識進一步提高,一個良好的對外開放環境正在形成。


    黎南太偏遠了,經濟又落後,對外來投資很難有吸引力。於是向在遠提議,在響應地委號召、積極實施“梧桐工程”的同時,大力實施“公僕形象工程”。向在遠在縣級領導聯席會上對此作了深刻闡述,說明重塑公僕形象是多麽重要。縣委便成立“公僕形象工程領導小組”,向在遠自任組長;下設辦公室,組織部長任辦公室主任;從組織部、宣傳部、人事局抽調精幹力量組成專門工作班子。地委對黎南這個做法給予了充分肯定。宋秋山指出,黎南的做法是對的,他們為新時期加強幹部隊伍建設提供了很好的經驗。


    動不動就是這工程那工程,這大概是當代中國獨特的風景了。有些退下來的老同誌看著不舒服,就說如今是知識分子當家,人人都是工程師,難怪工程多。工程眼花繚亂,老百姓覺得有趣,就編了順口溜,說,領導真是行,一年一工程;山河年年舊,工程日日新。


    關隱達也認為工程形形色色,未免顯得庸俗。但到底還算是工作方法,也無可厚非。可總拿工程二字故弄玄虛,玩官樣文章,就有些那個了。其實本地官場上的明眼人都清楚,這股風的鼻祖就是張兆林。張兆林的成功很讓一些人興奮,他們發現如今升官原來這麽容易。


    下麵很多領導便暗自效法張兆林。他們覺得張兆林當這幾年地委書記並不怎麽費力,卻上去了。舉重若輕,舉重若輕啊!


    便很有一些基層的頭頭腦腦自以為從政多年,終於找到了訣竅,步態更加從容起來,笑容更加含蓄起來。社會上總有些人喜歡琢磨官場上的事兒,他們發現這幾年地區上上下下不少領導,拿官話說吧,更加成熟了,這都是托張兆林的福。可以說是:誕生了一個大人,帶出了一批小人。


    有回陶陶在外麵偶爾聽到這句話,回來問關隱達這是什麽意思。關隱達說,誰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如今社會上順口溜、打油詩就是多,少理它!其實他心裏朗朗明白,這話說白了,就是說張兆林這幾年沒別的成就,隻是帶壞了官風。


    今天晚飯,關隱達在黎國賓館陪同向在遠一道應酬客人。來的人有幾批,有地計委的幾位科長,民政局的幾位科長,還有省裏日報社駐地區記者站的記者周述。上麵來的人,不論官帽子大小,縣裏的頭兒都得出麵招呼。你疏忽了誰,就得罪了誰。下次你縣裏辦什麽事要是碰到他手上就麻煩了。就是再沒有權的科長,他沒有本事卡你,可他今後到處臭你總做得到吧。所以地區不論下來一位什麽科長,你都得到場。再忙也得端著酒杯過去敬杯酒。省裏下來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好在省裏的幹部好多年都不會來一位。最不好應付的隻怕是記者,弄得好他就吹你,弄不好他就給你曝光。一個地方,工作不可能沒有紙漏,記者們總有機會耍弄你。照理說工作上有毛病不怕誰批評,問題是如今沒有一個正常的批評環境,整個社會都不能接受正當的批評。批評一來,群眾就以為天大的事了,領導是幹什麽吃的?上麵領導就作批示,追究下來。下麵就隻好把記者當爺爺來侍候。也有的領導侍候記者搞出門路來了,竟成升官之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官場春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躍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躍文並收藏官場春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