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跟我們史家開了幾百年的玩笑?史儀覺得這真是匪夷所思,坐在那裏沒精打采,就像自己動搖了家族的根本。


    趙書泰說,別多想了,空的就是空的。再怎麽說,這空匣子也是個珍貴文物,很值錢的。


    史儀明白了趙書泰的意思,忙搖頭說不可以,不可以。


    趙書泰腦子轉得快,說我有個朋友,做文物生意的,紫禁城裏的金鸞寶座他都仿製得出。我請他照原樣仿製一個,把這個真的賣掉。


    行嗎?我總覺得這樣不合適。他老人家這麽大年紀了,哄他於心不忍。史儀說。


    趙書泰笑道,你就是隻知道往一頭想,轉不了彎!你現在也知道了,這個銅匣子原本就是空的,我們造個假的來取代空的有什麽不行呢?空的同假的本質上是一回事。再說了,你爸爸肯定也打開過這個匣子,他也是在哄你啊!


    關鍵時候也許因為愛情,史儀答應按趙書泰說的辦。


    那天晚上,史儀抱著仿製如初的銅匣子緊張兮兮地回到家裏,發現屋子裏靜得令人心慌。她先去了自己房間,把銅匣子藏好。剛出來,就見二哥來了。二哥說,我聽見腳步聲,知道是你回來了。這些天你到哪裏去了?爸爸病得不行了,我又找不到你。


    史儀知道二哥一定是去她科室找過她了。她也不多解釋,隻問,爸爸怎麽樣了?不等二哥答話,便往爸爸房間去。見全家人圍在爸爸床前,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哥、大嫂、二嫂和兩位侄輩一齊回頭望她一眼,又轉過臉去了。史儀湊上去,見爸爸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媽媽坐在床邊,拿手絹揩著眼淚。史儀俯身下去,摸著爸爸的手。爸爸的手微微動了一下,想張嘴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史儀便跪下去,耳朵伏在爸爸嘴邊。她聽見爸爸隱約在問,匣子呢?


    在,你放心,爸爸。史儀安慰道。


    你……把它拿來……你叫他們走……銅匣子……


    史儀站起來,說,爸爸要你們出去一下。


    史儀是同大家一塊出來的。出門大家就悄悄地問,爸爸說了些什麽?史儀說,沒說什麽。他老人家有事要我辦。


    史儀回房間取出銅匣子,用布包著,回到爸爸房間。爸爸眼睛頓時睜開了,伸出雙手。史儀將爸爸扶起來,斜靠在床頭,再遞過銅匣子,放在爸爸胸前。爸爸撫摸著銅匣子,手微微顫抖,眼睛裏放著綠光。史儀心裏一酸,眼淚便出來了。


    忙完老人家的喪事,日子顯得格外寧靜。很快就是秋天了。夜裏,一家人坐在客廳裏說話,說著說著就會說到爸爸。這時會聽到爸爸房裏傳來淒切的二胡聲,往往是《二泉映月》。輕寒的夜露似乎隨著琴聲哀婉地降臨。史維、史綱便會重重地嘆息,史儀和兩位嫂子便會抹眼淚。這個秋天是在郭純林的二胡聲中漸漸深去的。


    有天夜裏,史儀從外麵回來,快到家門口,又聽見媽媽在房裏拉《二泉映月》。琴聲傳到外麵,叫寒風一吹,多了幾分嗚咽之感。


    史儀進屋後,聽得亦可在說,奶奶的女兒出國這麽長時間了,怎麽都不回來看看她媽媽?


    大人們聽懂了亦可的意思,卻隻是裝糊塗,不說話。


    日子看上去依然很寧靜。可是私下裏全家人都在關心那個銅匣子。史維、史綱已經知道銅匣子早不在史儀手上了,史儀也不知銅匣子到了誰的手裏。後來,晚上聽到爸爸房裏傳來琴聲,一家人沉默的表情各不相同。大家心照不宣,猜測那個銅匣子已傳到媽媽手裏去了。可這不符合家族的規矩。但反過來一想,銅匣子既然可以傳給史儀,當然也可以讓媽媽承傳了,就像歷史上皇後可以垂簾聽政。


    史儀是偶然發現一家人都在尋找那個銅匣子的。那天她白天在家休息,晚上得去上夜班。她躺在床上睡不著,便起了床,往爸爸房裏去。媽媽仍然是爸爸生前的習慣,上午出去走走。她不知自己想去幹什麽。一推門進去,發現大哥正在撅著屁股翻櫃子。見妹妹進來了,史維慌忙地站了起來,臉窘得通紅。史儀這才意識到自己也是想進來找那個銅匣子。


    哥今天休息?史儀沒事似地問。


    對對,不不,回來取東西。史維說著就往外走。


    史儀也出來了。從此以後,史儀再也不進爸爸房間。她白天在家睡覺時,卻總聽到爸爸房間那邊有翻箱倒櫃的聲音。


    有天,史維跑到史儀房裏,悄悄說,關鍵是找鑰匙!沒鑰匙,找到銅匣子也沒用。


    史儀說,對!


    你見過鑰匙嗎?史維問。


    史儀搖頭說,沒見過!


    史維覺得自己在妹妹麵前沒什麽值得隱瞞的了,便索性同她進行了一場關於鋼匣子及其鑰匙的探討。他認為不管這個銅匣子的歷史靠得住還是靠不住,它的意義都是不可否認的。哪怕它僅僅是個傳說,也自有它形成的歷史背景,不然,它不會讓一個家族近六百年來像是著了魔。所以,我們作為後人,不可籠統地懷疑先祖。目前關鍵是找到鑰匙。史儀聽得很認真,很佩服哥哥的歷史知識和哲學思辨。她聽著聽著,猛然發現因為自己的原因,全家人對銅匣子的關心早已變得毫無意義了。趙書泰說空匣子和假匣子本質上是一回事,可她現在才明白這並不是一回事。


    亦可終於把話說明白了。她當著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和姑姑說,得設法同奶奶的女兒聯繫,讓她盡點贍養老人的責任。大人們知道亦可想讓媽媽在美國的女兒接走她老人家,好騰出個房間來。亦可這麽大的人了,還同保姆小珍住在一起,來個朋友也不方便。大人們自然也有這個想法,卻不能縱容晚輩如此不講孝心。史維夫婦便私下商量這事。秋明說,可兒說的也是實話。媽媽跟著我們,我們自然要盡孝,當親生媽媽看待。但不是說得分心,畢竟隔著一層,我們萬一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她老人家又不好說出來,倒委屈了她老。你說呢?


    史維想想說,我找機會同媽媽說說吧。


    有個星期天的下午,郭純林在房裏休息。史維敲敲門,進去了,說,媽媽最近身體好嗎?


    好啊,好啊。我感謝你爸爸,生了這麽幾個懂事明理的孩子。郭純林慈祥地笑著。


    史維猛一抬頭,發現牆上多了一幅爸爸的字。是那幅“推窗老梅香,閉門玉人暖”的對聯。史維有種讀到父親情書的感覺,有些尷尬,可再讀讀下麵長長的題款,他幾乎被感動了:


    郭君純林,賢淑善良,堪為母儀。不棄老夫,與結秦


    晉,使我晚年盡享明月勝景。桑榆知音,彌足珍貴。更幸兒


    輩孝順,以郭君為親生之母。史家祖風,可望承傳而光大


    也。大病初念,喜見後庭老梅競放,心曠神怡,塗書自娛。


    讀完題款,史維鼻子裏酸酸的了,輕輕嘆了一聲,表示了對爸爸的追思,再說,媽媽,您要好好保重身體啊。我們有哪裏做得不好,或者沒想到的地方,您一定要說我們啊!


    郭純林點頭說,你們都做得好,我很滿意。


    史維出來,對秋明說,爸爸的遺願墨跡未幹啊!我們再也不要說那個意思了。你同可可好好說說,要她好好孝順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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