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醒來,隻是一個人孤零零躺在床上。腦子裏像是灌滿了漿糊,把昨夜經歷過的事情稀裏糊塗粘在一起,怎麽也想不清白。起了床,就見芳姐留了一張條子:你起床以後,洗臉吃飯,飯在鍋裏。


    條子沒有開頭,也沒有落款。白秋這下好像突然清醒了,滿心羞愧,臉也沒洗,拉上門就出來了。


    出了門,才知芳姐住的是三樓,下樓估了下方向,又知這是城東。他馬上就想起白一了,她的家就在附近。他這會兒想不到應去哪裏,家是不想回的。在外同朋友們還有說有笑,隻要回到家裏,他就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也想過父母的難過,但就是開不了心。


    白秋這麽一路煩躁著,就到白一家門口了。他在外麵站了一會兒,才上前敲了門。門開了,白一歪著頭探了出來,微笑著問,是白秋哥嗎?


    白秋又是一驚。你怎麽知道是我?你未必有特異功能?


    我是神仙啊!白一把白秋讓進屋來,才說,你敲門的聲音我聽得出來。


    兩人就找一些話來說。白秋盡量顯得愉快些。白一卻說,白秋哥,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哪裏?我很好的。


    白一臉朝白秋,默然一會兒,說,你精神是不太好。我看不見,但我感覺得出。你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就像那些沒睡醒的人,臉也沒洗,頭也沒梳就出門了。你去洗個冷水臉,會清醒些的。


    白秋被弄得借頭借腦,去廚房倒水洗了臉,還梳了下頭髮。


    白秋回到客廳,白一已坐在風琴邊了。白秋哥,我想彈個曲子給你聽,你要嗎?


    當然要,當然要。白秋忙說。


    白一低了一會兒頭,再慢慢抬手,彈了起來。曲子低回,沉滯,像是夏夜蘆葦下麵靜謐的湖水。起風了。天上的星星隱去了,四野一片漆黑。風越來越大,驚雷裂地,濁浪排空。蘆葦沒了依靠,要被洶湧的湖水吞噬了。但蘆葦的根是結實而堅韌的,牢牢咬住湖底的泥土,任憑湖水在興風作浪……風勢漸漸弱了,天際露出了曙色。又是晨風習習,湖麵平展如鏡。蘆葦盪裏,漁歌起處,小船吱呀搖來……


    白一彈完了,理了理搭下來的頭髮,半天不說話。白秋說,真好。是什麽曲子?白一這才轉過臉來,說,沒有曲名。你在外麵這幾年,我和哥哥總是記起你。哥哥又不能去看你。他隻要回來,我倆總愛說你。哥哥知道你去的地方是湖區,那裏有大片大片的蘆葦。蘆葦是什麽樣的,我不知道。我隻是從哥哥講的去猜測,琢磨。我想那該像女兒的頭髮吧,長長的軟軟的,在風中飄啊飄啊。有時一個人在家沒事,就想起你在那裏受苦。那裏有很多蘆葦……哥哥不在家,我又不能同別人說你,就一個人坐著由著性子彈曲子。


    白秋很感動。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同白一存有某種靈犀。這是非常奇妙的事。但他沒有說出來。白一見他不作聲了就問,你在想什麽?白秋說,不哩。我在想,你這架風琴太破舊了。我今後要是賺錢了,買一架鋼琴送你,你要嗎?白一臉一下子紅了,說,我哪當得起?白秋說,你自一妹妹當不起誰當得起?


    閑話著,白一爸爸回來了。一見白秋,把眼睛瞪得老大,說,哎呀呀,白秋你在這裏呀!你爸爸媽媽找你找得發瘋了。你昨晚家也不回,哪裏去了?


    白秋臉上頓時發燒,說,昨天跟朋友喝酒,晚了就沒有回去了。


    王亦哲轉身對女兒說,你女兒家的,一個人在家要小心,來了生人不要隨便開門,白秋便手足無措了。王亦哲說罷停一會兒,又說,就是白秋來了,也要聽清楚是他才開門。


    白秋聽出了白一爸爸的意思,就起身說,王叔叔我回去了。白一爸爸客氣幾句,就進屋去了。白一站在門口,叫住白秋,說,我爸爸這幾天心情不好,一定是他工藝美術社生意不好。要麽就是碰到什麽麻煩了。你常來玩啊。白秋答應常來看她。原來白一爸爸他們文化館日子不好過了,縣裏隻撥一半工資,少的自己想辦法。白一爸爸就開了家“亦哲工藝美術社”。


    從白一家出來,碰上西裝革履的朱又文。朱又文好像老遠就看見白秋了,目光卻躲了一下。白秋就目不斜視,挺著身子走自己的路。兩人本已擦肩而過了,朱又文似乎又覺得過意不去,猛然回頭,說,這不是白秋嗎?白秋也佯裝認不出了,遲疑片刻,說,哦哦,是又文。這麽風光,真是認不出了。兩人客套幾句就分手了。當年襲擊三猴子,本是朱又文最先出的主意。要是白秋把他頂出來,說不定他也要關三年。但白秋沒有說出他來。白秋今天見朱又文對他是這個樣子,心裏很不舒服。


    白秋回到家裏,媽媽像是見了陌生人樣地望著他,半天不回眼。爸爸望他一眼就埋了頭。白秋根本不聽媽媽爸爸說什麽,也不想吃中飯,隻想回房睡覺。剛要去房間,爸爸說話了。你回來幾個月了,天天像鬼魂一樣滿街遊蕩。今後到底怎麽辦,你想過沒有?白秋本來不想搭腔的,但爸爸嚷個不停,他也就喊了起來。怎麽辦?我知道怎麽辦?是我願意變成這個樣子嗎?難道我就不會做人上人?我本來可以體體麵麵過一輩子的,是你!是你這個迂夫子毀了我一生!白秋說罷,轉身進房,砰地關上了門。


    媽媽被嚇得嘴巴半天合不攏。父親深深地嘆了一聲,頹然癱在了沙發裏。迂夫子?我真是迂夫子嗎?是啊,我真的很迂啊!老人想起前幾天在街上碰上的一位男生。這學生原來讀高中時最調皮,成績最差。現在他混得最好,自己辦起了公司,當了不大不小的老闆。這學生見了老師,格外尊重,硬是要請老師下館子喝幾杯。老人心裏悶,也就隨他去了。喝了幾杯酒,老人問他怎麽這麽有出息了?學生哈哈一笑,說,這個容易啊!隻要把學校裏老師教的大道理全部反過來用,就放之四海而皆準!老人被弄糊塗了,望著學生那張過早發福的胖臉,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很陌生了。


    白秋在家要死不活地睡了幾天,出來到街上閑逛。正巧碰上老虎。老虎清白秋喝茶。兩人坐下之後,老虎說,你不夠朋友,這麽多天都不出來玩一下。我又不敢到你家去。白秋說,有什麽不敢的?我家又沒有老虎。老虎說,我怕你爸爸,他老人家蠻有股煞氣哩。白秋就不說什麽了,隻問他有什麽事嗎?老虎說,事倒沒什麽事。隻是芳姐要找你,說要你幫什麽忙。白秋臉就紅了,胸口狂跳不已,支吾道,知道了。


    白秋岔開話題,問老虎靠什麽發財。老虎神色有些得意,說,也不一定。那天你見的那些妹子,我保護她們的安全,她們每人每月給我兩百塊。這錢在她們不算多。我也不多要,湊在一起也有千把塊了。再就是幫別人催帳。有些人借了錢耍無賴,不肯還,我一出麵,他們老老實實還錢。你借人家一萬,我要你還一萬五你也得還。這些事都用不著我自己出麵,我手下的兄弟都很鐵的。


    白秋聽罷,搖了搖頭。老虎覺得奇怪,問,怎麽了?白秋說,你這麽搞不行哩。老虎板了臉,說,聽你這口氣,就像公安。白秋笑道,老虎,你我是患難之交,千金難買。我這不是教訓你,我這麽說是有道理的。我們這些人出來之後是沒有人幫助的,但人人都瞪著我們。我們就得聰明些,既要討碗飯吃,又不能讓人抓了把柄。不然,我們要是再出事,就不是送去勞教,而是正兒八經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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