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幾何也覺得奇怪,自己兒女怎麽這麽聽話。他其實很少管教他們。一校之長,沒有這麽多時間管自己的小孩。現在大學裏都喊什麽六十分萬歲,自己兩個孩子上大學仍很勤奮,還常寫信同父親討論一些問題。看著兒女們一天天懂事了,他很欣慰。他把給兒女們回信看作一件極重要的事,蠅頭小楷寫得一絲不苟。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就到這個份上了,孩子們日後說不定會成大器。多年以後,自己同孩子們的通信成了什麽有名的家書出版也不一定。所以他回信時用詞遣句極講究,封封堪稱美文。又因自己是長輩,寫信免不了有所教導。可有些人生道理,當麵說說還可以,若落作白紙黑字,就成了庸俗的處世哲學,那是不能麵世的。這就得很好地斟詞酌句。給孩子們的信,他總得修改幾次,再認真抄正。發出之前還要讓老婆看一遍。老婆笑他當年寫情書都沒這麽認真過。蘇校長很感慨的樣子,說,我們是在為國家培養人才,不是培養自己的孝子,小視不得啊!


    白秋讀書的事不用大人費心,他媽擔心的是他太喜歡交朋友。蘇校長卻不以為然。他說白秋到時候隻怕比他姐姐、哥哥還要有出息些。交朋友怕什麽?這還可以培養他的社會活動能力。隻要看著他不亂交朋友就行了。


    白秋是高三的孩子王,所有男生都服他,女生也有些說不明白的味道。籃球場上,隻要有白秋出現,觀戰的女生自然會多起來,球賽也會精彩許多。


    白秋最要好的同學是王了一,一個很聰明又很弱質的男生。長得有些女孩氣,嘴皮子又薄又紅。他父親王亦哲,在縣文化館工作,寫得一手好字,畫也過得去。王亦哲這名字一聽就知道是他自己讀了幾句書以後再改了的。他給兒女起名也都文縐縐的,兒子了一,女兒白一。


    有回白秋媽媽說,了一這孩子可惜是個男身,若是女孩,還真像王丹鳳哩。王了一馬上臉飛紅雲,更加王丹鳳了。白秋樂得擊掌而笑。媽媽又說,老蘇,有人說我們白秋像趙丹哩。白秋馬上老成起來,說,為什麽我要像別人?別人就不可以像我?蘇校長剛才本不在乎老婆的話,可聽白秋這麽一講,立即取下老花鏡,放下書本,很認真地說,白秋這就叫大丈夫氣概。


    高三學生都得在學校寄宿,星期六才準回家住一晚,星期天晚上就要趕回學校自習。王了一家住縣城東北角上,離學校約三華裏。這個星期天,他在家吃了晚飯,洗了澡,將米黃色的確良襯衫紮進褲腰,感覺自己很英氣。媽媽催了他好幾次,說天快黑了,趕快上學校去。他說不急,騎單車一下就到了。他還想陪妹妹白一說一會兒話。他把教師剛教的那首叫《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的歌教給妹妹。妹妹在家是最叫人疼的,因為妹妹是什麽也看不見的瞎子。妹妹十三歲了,活潑而聰明,最喜歡唱歌。一首歌她隻要聽一兩次就會唱。爸爸專門為妹妹買了架風琴,她總愛彈啊唱的。白一的琴聲讓全家人高興,而疼愛白一似乎又成了全家人的感情需求。有回,白一正彈著一首歡快的曲子,父親心中忽生悲音,感覺憂傷順著他的背脊蛇一樣地往上爬。白一靜了下來,低頭不語。王亦哲立即朗聲喊道,白兒,你怎麽不彈了?爸爸正聽得人迷哩!白一又順從地彈了起來。事後王亦哲同老婆講,怪不怪?白一這孩子像是什麽都看得見。每次我心裏不好過,她都像看見了。我明明什麽都沒說呀?老婆卻說,隻有你老是神經兮兮的。我們就這麽一個女兒,還怕她不快活?了一這孩子也懂事,知道疼妹妹。以後條件好了,治一治她的眼睛,說不定能治好了呢?王亦哲說,那當然巴不得。隻是知道有那一天嗎?唉!我一想到女兒這麽漂亮可愛,這麽聰明活潑,偏偏命不好,是個瞎子,我心裏就痛。老婆來氣了,說,別老說這些!你一個男子漢,老要我來安慰你?我們女兒不是很好嗎?


    白一歌聲甜甜的,和著黃昏茉莉花香洋溢著。了一用手指彈了一下妹妹的額頭,說很好。我上學去了。白一被彈得生痛,撅起了小嘴巴,樣子很逗人。


    了一推了單車,剛準備出門,卻下起了大雨。媽媽說於脆等雨停了再走吧。了一說不行,晚自習遲到老師要罵人的。白一幸災樂禍,說,我講等會兒有雨你不信!


    了一穿了雨衣出門。騎出去不遠,雨又停了。夏天的雨就是這樣。他本想取下雨衣,又怕耽誤時間。心想馬上就到學校了,算了吧。


    天色暗了下來,街上的人影有些模糊起來了。


    快到校門口了,迎麵來了幾個年輕人,一看就知是街上的爛仔。他們並排走著,沒有讓路的意思。了一隻得往一邊繞行。可爛仔們又故意往了一這邊擁來。


    好妹妹,朝我撞呀!


    妹妹,不要撞壞我的傢夥呀!我受不了的啦!


    原來,了一穿了雨衣,隻露著臉蛋子,被爛仔認作女孩了。了一很生氣,嚷道,幹什麽嘛!可這聲音是脆脆的童聲,聽上去更加女孩氣了。單車快撞人了,了一隻得跳下車來。爛仔蜂擁而上,撩開他的雨衣,在他身上亂摸起來。


    他媽的,是個大種雞,奶包子都沒脹起來!


    有個爛仔又伸手往他下麵摸去。他媽的,空摸一場,也是個長鳥雞巴的!這爛仔說著,就用力捏了了一一下他下麵。


    了一眼冒金花,尖聲罵道,我日你媽!


    罵聲剛出口,了一感到胸口被人猛擂一拳,連人帶車倒下去。可他馬上又被人提了起來,掀下雨衣。一個精瘦的爛仔逼近了一,瞪著眼睛說,看清了我是誰!爺爺是可以隨便罵的?說完一揮手,爛仔們又圍了上來,打得他無法還手。


    白秋和同學們聞訊趕來了,了一還躺在地上起不來。見了同學們,了一忍不住哭了。白秋叫人推著單車,自己扶著了一往學校走。哭什麽?真像個女人!白秋叫了一聲,了一強忍住了。


    很快蘇校長叫來了派出所馬所長他們。了一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問情況。也許是職業習慣,馬所長問話的樣子像是審犯人,了一緊張得要死。本來全身是傷,這會兒更加頭痛難支。蘇校長很不滿意馬所長問話的方式,又不便指出來。他見了一那樣子可憐巴巴的,就不斷地轉述馬所長的問話,想盡量把語氣弄得溫和一點。馬所長就不耐煩了,說,蘇校長,調查案情是嚴肅認真的事情,你這麽一插話,今天搞個通宵都搞不完。蘇校長隻好不說話了。了一大汗淋漓,眼睛都睜不開了。


    問過話之後,讓了一簽了名,按了手模印。今天就這樣吧。馬所長他們夾著包就要走了。


    蘇校長忙問,這事到底怎麽處理?


    馬所長麵無表情,說,不要急,辦案有個過程,現在隻知道一些線索,作案者是誰都還不知道。到時候我們會通知你們的。


    之後一連幾天都沒有消息。蘇校長打電話問過幾次,派出所的總答覆不要急,正在調查。


    了一負著傷,學校準許他晚上回家休息。臨近高考,功課緊張,他不敢缺晚自習。白秋就每天晚自習後送他回家。了一爸爸很過意不去,白秋說沒事的,反正天太熱了,睡得也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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