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到了中秋節。曉晴開導男人,還是不要太強,主動同向處長改善一下關係吧。你就借這回中秋,到他家裏去坐坐。俗話說,閻王爺不打送禮的。舒雲飛一聽就不高興了。改善什麽關係?誰說我同他有意見?曉晴笑道,你別一來就發火,同我發火有什麽用?我這是為你好。就說向處長,要是對你有意見放在嘴巴上,人家也當不了處長了,你那兒也就不叫官場了。


    向處長雖是無權提拔他,但隻要這姓向的不在朱廳長麵前說他的好話,他就無出頭之日。而且向處長時常沒個好臉色給他,他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哪裏不明白其中的微妙?隻是討厭這麽做。再說,就是自己這會兒想屈膝了,也放不下麵子。這麽多年直著腰杆子過來了,到頭來還是要點頭哈腰去做人,成什麽了?要清高就清高到底!向處長就住在他家對麵的三樓,舒雲飛住這邊五樓,要是向處長窗簾不拉嚴,他站在自家陽台上可以看見那邊的客廳。就這幾步路,他怎麽也邁不出去。


    曉晴這回卻像變了一個人,反覆要男人腦瓜子開點竅。要想人前顯貴,就得背後受罪啊!曉晴說。


    舒雲飛說,哪隻是受罪?單是受罪我也不怕了,我是苦出身,哪樣苦都吃過,哪樣罪都受過。可這是做孫子!


    做孫子又怎樣?你那種場合,誰又不是奴下奴?


    我才不當奴哩!舒雲飛像是受了侮辱似的,臉都有些變形了。


    曉晴說,我不是講你怎麽樣。你想想你那裏,一般幹部巴望處長有個好臉色,處長巴望廳長有個好臉色,廳長巴望市長有個好臉色。不都是奴下奴?


    這麽翻來覆去爭了好些天,舒雲飛無可奈何,答應曉晴去做一回丟人的事。


    曉晴便採購了一些禮品,無非是菸酒和月餅。多少錢?舒雲飛問。


    曉晴說,你就別問錢了。如今除了工資不漲,什麽不漲?就這點東西,還看不上眼,差不多就千把塊了。不識貨的,還說我們小氣哩!


    舒雲飛聽了心裏很憋氣。平白無故地送東西給人家,還要擔心人家講自己小氣。這是什麽事?千把塊錢,家裏老爹一年都掙不來!


    吃過晚飯,兩人準備到向處長家去。曉晴催男人先給人家打個電話。舒雲飛很不耐煩,說好好,等一下等一下!他像是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又非常危險的事,心跳都有些異常了。他慢慢走到陽台上,深深地呼吸,想調整一下自己的心律。自己這個樣兒到人家門上去,說不定一進門就會麵紅耳赤、語無倫次、手足無措。這樣就是真正的笑話了。自己會更接受不了的。我一個堂堂漢子,為什麽要在他麵前窘態百出?


    他的心情一時靜不下來。曉晴卻在催。這時,他無意間看見一位同事從向處長那個樓道出來,縮著頭往旁邊單車棚的黑影裏鑽,跟做賊似的。舒雲飛覺得好笑,自己等會也就是這副慌張相了。他正幽默著,又見小劉提著包往那裏去了。快到樓梯口,碰上一個熟人,小劉同那人很隨便地打了招呼。舒雲飛感到奇怪,這小劉辦這種事情怎麽這樣自然?那神態就像是回自己家去,全不像是去拍馬屁。他真的佩服小劉了。要把低三下四的事做得從容不迫,也是一門本事啊。算了算了,自己甘拜下風了。


    曉晴跑來問,到底去還是不去?


    舒雲飛狠狠地擰滅了菸蒂,說,去他媽的鬼!


    曉晴睜圓了眼睛。怎麽了?說得好好的,怎麽又不去了?這麽多東西不心疼,你怕是偷來的?


    心疼什麽?高級東西隻配別人吃是不是?我們自己也來豪華豪華。


    曉晴說,你怕是發瘋了?莫說菸酒,隻說這月餅,三百多塊錢一盒,一盒才六個,一個合五十多塊,你捨得吃?


    舒雲飛倒是笑了起來,說,這就是怪事了,給人家吃捨得,自己吃就不捨得了?我還偏要自己吃哩。


    曉晴急了,說,你莫說吃不吃的,你隻說還去不去?


    舒雲飛回屋裏往沙發上一靠,架起了二郎腿,一副死牛任剝的樣子說,我真的不去了。


    你有神經病不成?說得好好的,這會兒講不去就不去了。花了這麽多錢,你怕是我們家錢沒地方丟了?


    舒雲飛說,由你怎麽講,我反正是不去了。你要去你自己去。


    他隻顧一個勁地抽菸,眼睛眯成了一條fèng兒。曉晴氣得話都說不出了,坐在那裏喘氣兒。過了好一陣,她才說,你以為我捨得花這個冤枉錢?我是看到你太死板了,出不了頭。你又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總讓你這麽屈著,過不了幾年,你不要病倒才怪。我也不圖你做官出名,隻望你身體好,不要出毛病。你不想想,如今誰還像你?上班在辦公室老老實實坐著,下班在家死死地呆著,讀書呀,寫字呀。在你們那個場麵上混,要那麽多學問幹嗎?我猜想,人家心裏忌著你,八成是因為你書讀多了,人太精明。你看什麽問題一眼到底,說起話來又一針見血。這麽一來,人家站在你麵前就像自己沒穿褲子似的,什麽都叫你看了個透,當然不舒服了。可你那兒又偏叫官場,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所以人家明知道你是塊料子,偏講你不行,偏讓你翻不了身,看你撿塊石頭把天打破了不!別人夜裏都是怎麽過的?要麽請人唱唱歌,打打保齡球,要麽陪人搓搓麻將,輸他個千兒八百。你花不了這個錢,但起碼的禮還是要盡到呀!


    曉晴的體貼話還真有點讓他感動,她對他處境的分析也真是那麽回事。他想這女人真是一個好女人,又聰明,又賢惠。可是他還是不想到對麵樓裏去。這是人的節操大事啊!老半天,他才緩緩說道,曉晴,你就別難為我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但我實在做不出。一個人可以不做官,而且還有許多都可以不做,但終究要做人哪!辱節沒操,何以為人?


    曉晴長長地嘆了一聲,像是無奈,又像是很輕鬆了,說道,隻好由你了。我說你呀,就是把這個人字看得太重了。好吧,那你以後就不要老是悶著生氣了,凡事都想開些。你硬是要做君子,就坦坦蕩蕩做君子算了。可是君子不好做呀!


    這個晚上,舒雲飛又一次失眠。


    次日上班,舒雲飛一見小劉,就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裏難免又生感慨。但細細一想,什麽都說不出,真是瞎子錯嚼了抹桌布,什麽味道都不是。一會兒,向處長來到他們辦公室,同小劉很隨便地打了招呼。舒雲飛心想,要是有人給自己送了禮,第二天馬上見麵,一定會很不自在的。可人家自在得很。你看他倆,就像兩個偷情的男女,一提上褲子,又都是好人了。舒雲飛有了昨天一夜的失眠,像是又一次想通了許多事理,這會兒不在乎小劉怎麽恭謹地站在那裏,他隻是沒事似的坐著喝茶。可向處長隻同小劉聊了幾句,就轉向他說,這裏有個調查報告要呈送市政府和廳裏領導,你寫一下信封。寫好之後給我看看再交收發室。舒雲飛接過材料,向處長就走了。他心裏覺得很別扭。難道我舒某人連個信封都寫不好了?還得讓你審查一下?但不管怎麽,工作還是要認真對待,他便取出毛筆和墨汁,一絲不苟地寫了起來:呈某某同誌閱。他的字很漂亮,參加全市書法比賽還拿過獎的。這也是他頗為自得的地方,隻要有機會,他都好亮幾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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