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汪凡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早已很倒黴了。那天中午他去理髮,就在第一次理小平頭的那個理髮店。他正理著發,另一個座位上的顧客無話找話同師傅攀談,問師傅評職稱沒有。那個師傅十分不屑地從職稱講到文憑,說職稱有什麽用?文憑算什麽?最後舉了個例,令汪凡如五雷轟頂——有回市府辦的馬主任到這裏理髮,馬主任你知道嗎?是市長身邊的紅人,大秀才,人家隻是個高中生。馬主任講他辦公室今年新分了個大學生,還是個什麽本科生,連你們兩個字都不會寫。你不信?騙你是狗日的。馬主任那個人我可不是打一天的交道,從不亂講的,是真的。那馬主任真會整人,老叫那個大學生寫材料,可寫出來的都是狗屁不通的,馬主任都重寫,就是要整整他。那小子還牛皮十足,說要寫書。你聽馬主任講起來更好笑些。


    汪凡覺得頭上灼痛難忍,簡直不是在理髮,而是在開顱。好不容易熬到理完髮,他匆匆付錢,逃也似地跑了回來。


    他闖進自己那簡陋的房間,重重地躺在床上,胸脯急劇地起伏。他憤憤地摸著自己的後腦,惡毒地想,我汪凡不凡,天生反骨,是要造反的!暗自用盡了最狠毒的語言詛咒馬主任,而且進入他思維語言的已不是馬主任這個稱謂,而是牛馬畜牲的馬——這匹不中用的駕馬,喪妻不夠,還要絕後的。


    上班鈴響了,汪凡不想起床,他發誓要消極怠工,看你這匹老駕馬把我怎樣。但隻遲疑了片刻,他還是起身上班去。小不忍則亂大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走進辦公室,馬主任早已端坐在辦公桌前了,很悠閑地哼著《國際歌》,情緒極佳。汪凡忍不住怒火中燒。又馬上止住自己,切切不可魯莽。馬主任看一眼汪凡,說,小汪來了?理了發,精神多了。他媽的,偏偏提到理髮,汪凡立即又想到那理髮師傅的話,氣沖天靈蓋,但一見馬主任的目光那麽慈祥,隻得恭敬地陪笑。


    汪凡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拿出一個夾板假作正經。一肚子的報復在發酵。這個老東西,平日對人有看法時,慣用的辦法是讓你閑著,讓你自覺無聊。為什麽偏偏對我這樣?大概是一般規律中的特殊規律?幸好學過馬克思主義哲學,不然百思不解了。看樣子他是想用這個辦法來整整我,看看是你們好還是您們好。


    這時,馬主任發話了:“小汪,我有個東西你抄一下。”汪凡小心地取了過來,一絲不苟的抄寫。


    一邊抄,一邊在內心極鄙夷地批判著馬主任的字。那字極不成章法,橫七豎八比別人的字多出許多須來,比白石老人蝦須還多,便暗暗稱這老弩馬的字為蝦體。這個發明一誕生,禁不住失聲笑了。馬主任忙問怎麽啦,意思大概是問是否看出什麽笑話來了。汪凡馬上解釋道,越看馬主任寫的東西,越覺得自己的娃娃腔幼稚可笑。馬主任不放棄任何一個教育機會,望著汪凡很認真地說,不要自暴自棄,你的進步也是快的嘛。


    馬主任接過汪凡抄正的材料,第一次表現了自知之明,誇汪凡的字很漂亮,簡直稱得上書法了,感嘆自己的字不可救藥。汪凡卻說,馬主任的字風格獨特,自成一體,再說搞文字工作第一要緊的是文章好,孔夫子不嫌字醜嘛。馬主任很寬厚地笑了。


    六


    汪凡天天詛咒著馬主任,天天想著要報復,但究竟沒有製造出什麽轟動市府機關的爆炸新聞。那天聽張大姐說已給馬主任找好了一個對象,年紀比馬主任小十一歲零五個月,眉目清秀。汪凡很感興趣,問了姓名和工作單位,萌生一個十分陰險的念頭——給那個女人寫封匿名信,指控老傢夥年老氣衰,陽萎不舉。用左手寫。但也隻是這樣很興奮地想了一下,並沒有寫。馬主任結婚茶話會那天,汪凡望著那幸福的一對兒,很慶幸沒有寫那種缺德的信,很後悔當時怎麽萌發那樣的念頭,自己可是謙謙君子!又一想,人嘛,誰沒有陰暗心理呢?這可是弗洛伊德說的,於是又坦然些,咀嚼著馬主任的喜糖,暗自罵道:你這道貌岸然的老混蛋,老子可是對得起你的!我若寫了那封信,你想有今天?這樣一想,似乎自己對這門親事的貢獻比張大姐還大。新娘新郎為賓客點菸時,汪凡一副勞苦功高、心安理得的樣子。


    可是湊巧的一件事,汪凡無意間捉弄了馬主任。說真的,他絕無報復的意思,初衷隻是開玩笑,誰叫他天性幽默呢?那是年終評比時,馬主任評上了記大功,需要向市委市政府報一份先進事跡材料。馬主任雖是大手筆,卻不能自己寫,那樣還成體統?汪凡雖有長進,但來到辦公室才半年,不知曉詳情,因而叫張大姐寫。張大姐寫了三天三夜,終於脫稿了,總結了馬主任的許多優秀事跡,簡直可以登在《人民日報》上號召全國人民學習。但張大姐仍不滿意,便找汪凡共同研究。張大姐認為馬主任應該有什麽病才更具有先進性。汪凡則反駁,凡事都是辯證的,今天為了把馬主任寫得高大些,說他患有重病,明天若再要提拔他,組織上考慮他身體不行,工作難以勝任,豈不完了?張大姐原則上同意汪凡的意見,卻仍堅持馬主任應有病。最後兩人來了個折中,寫個小毛病,即可襯托先進性,又不至於影響以後擔當重任。但反覆尋思,發現馬主任除了視力差些,別無他恙。到底還是視力問題觸動了張大姐的靈感。她隱約記得去年夏天的一個黃昏,馬主任不慎踏進了宿舍後麵的陰溝,扭傷了腳。據說是患雞巴眼,陣發性失明。這雞巴眼是本市方言,醫學上稱作夜盲症。但這個地方,隻有五官科醫生稱夜盲症,其餘的人幾乎都稱雞巴眼。張大姐也隻知道雞巴眼,於是十分感人地寫道馬主任患嚴重的雞巴眼雲雲。汪凡明知雞巴眼這玩意兒,口上講講倒還可以,寫作白紙黑字,就是天大的笑話。但不知為啥,他並不點化。在他拚命忍住不笑的那會兒,竟又想起《紅樓夢》裏薛呆子的那句酒令,女兒樂,一根××往裏戳。他把××字寫在紙上,對張大姐說,雞巴這兩個字,《紅樓夢》裏是這樣寫的。張大姐一聽是《紅樓夢》裏有的,認為很權威,謙虛地如此改了。


    事跡材料就這樣寫成了。送與馬主任審閱。馬主任說,寫我自己的材料,不便審,隻要實事求是就行了,不要誇張拔高。


    於是就列印了。無奈××這東西長得隱蔽,字也隱蔽,四通打字機也打不出,隻好用原子筆寫上,因而印出之後非常醒目,真的是躍然紙上。


    辦公室將這套材料整整齊齊地留了三份底,規規矩矩地上報了三份。


    汪凡對人秘而不宣,獨自幽默了幾日後,突然擔心起來,後來竟是害怕了。天哪,這樣的玩笑開得太過火了,要鬧出亂子的,而不是一般的笑話!非常非常不安。是否應同張大姐商量一下,撤回重搞呢?不行,那樣反而承認自己是有意搗亂了,更糟!怎麽辦呢?百般尋思,左右都不是辦法。日子很難過,白天六神無主,晚上輾轉反側。焦急了幾日,沒聽見任何動靜。怎麽回事?汪凡便僥倖地想,一定是沒有人看得出笑話,那兩個字隻怕那些審材料的人都不認得。於是放下心來,竊竊嘲笑那班飯桶無知。馬上又狡黠地責罵自己,你有知識又怎樣?真是知識越多越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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