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官場春秋


    作者:王躍文


    內容簡介:


    官場,一個神秘而又複雜的獨特世界;官員,一種讓人熟悉而又陌生的生活角色。


    在王躍文的第一部小說集《官場春秋》中,作家以冷靜的敘述揭示了官場上的詭譎,以獨特的創作視角展示了官員微妙的心態,使讀者從這些躍然紙上的人物身上、看到了一幅官場圖景。


    附:本作品來自網際網路,本站不做任何負責版權歸原文作者!


    正文


    自序 王躍文


    文壇中人說我是官人,官場中人說我是作家,用時髦話說,我是邊緣人。其實,我什麽都不算,隻是個尷尬人。


    尷尬人偏遇尷尬事。一個天雪的冬天,我整天呆在南方一座城市的賓館裏,總在電梯裏上上下下。那個冬天,我的心情很灰,可別人不知道。從小,關於男人的教條告訴我:男人應該剛強。所以麵對百般無奈,我就這麽強撐著。有時電梯裏隻剩我一個人了,望著鋥亮而冰冷的鋁合金四壁,我禁忍不住,厲聲叫喊。突然,電梯門打開了,賓館大廳裏滿是衣冠楚楚的男人和濃妝艷抹的女人。我立即挺直了腰,表情安詳地融入這體麵的人群。可我心裏清楚,自己不屬於這裏。人最可悲的是活得不明不白,最可怕的卻又是活得過於明白。後來,我把自己這種體驗寫進了長篇小說《國畫》裏。這其實是我許多年以來苟存於世的心境,我就是在這種尷尬的心境中寫作了一些中短篇和長篇小說。


    也許,最尷尬的莫過於一個人到三十多歲了,才知道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原來並不是那麽回事。


    我早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因為聽慣了太多的謊言。我曾試著相信自己的眼睛,結果往往看到虛偽和欺騙。現在我隻好相信自己的良心了。但會不會有一天自己也欺騙了自己呢?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就不寫小說了。


    《很想瀟灑》


    一


    汪凡上大學時,詩最好,頭髮最長。他決定買那本普希金的詩集,全因為扉麵上的詩人肖像,長而捲曲的頭髮。他幾乎認為自己以後就是這個模樣,隻是頭髮不會捲曲。


    陰差陽錯,他畢業後竟分配到市政府辦公室。報到那天,他在市府大院門口朝裏麵望了一眼,看見許多衣冠楚楚的人,提著或夾著公文包,梗著脖子來來往往,便以為是在演木偶戲。不由得摸了摸自己掃肩的長髮,幾乎成了天外來客。隻有忍痛割愛,剃掉這詩人氣質了。他剛準備轉身往理髮店走時,瞥見傳達室老頭正望著他,目光炯炯,十分警惕。他不由得笑了笑。這一笑,傳達室老頭便以為是向他挑釁,眼睛立即作三角狀,以示正氣凜然。


    汪凡理了個小平頭。對著鏡子仔細端詳了一陣,發現自己已麵目全非,無法走出理髮店了。原來他天庭很高,長年被頭髮遮蔽著,白得像女人的脖子,與臉龐對照,竟是黑白分明。這臉譜簡直就是一幅漫畫。最令他冒冷汗的是自己看不見的後腦勺。他知道自己的顱底骨生下來就很不規則地崎嶇著,現在頭髮短了,肯定原形畢露。記得有回在哪本書上讀到,大凡叛賊都有天生反骨,便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以為那崢嶸處便是反骨。以後就留了長發,把反骨掩蓋了。並不是怕被別人認作亂臣賊子,隻是為了瀟灑。如今將反骨明目張膽地暴露出來,混跡到了市府機關,是想與政府對抗麽?他這麽幽默地想著,收到了奇效,全身輕鬆起來,便仗著這輕鬆勁兒往外走。剛到門口,理髮師傅喊了:“理平頭的,還沒付錢!”他手伸向口袋,問:“多少?”理髮師傅大概不屑作答,隻把大拇指和小指翹起。汪凡摸出六毛錢,遞過去,心想,這世道真的顛倒黑白了,理平頭這麽大的工作量,隻收六毛,以往稍微修整一下鬢角,竟收一塊五。


    猛然想到剛才那理髮師傅稱他“理平頭的”,這口氣分明有幾分不敬。他想,理平頭的也許是低消費層次的人,收費當然少些。對這類人還講客氣?自古禮不下庶人嘛。他很想笑。


    又到了市府大院門口了。傳達室老頭很禮貌地問:“同誌您找誰?”那目光很柔和。汪凡說:“我是新來的大學生,今天報到。”那老頭的臉上立即堆上笑容,說:“那好,那好,進去吧。”


    汪凡想,我這在理髮店受到冷落的小平頭,到市政府卻受到這麽熱情的歡迎。市府機關同外麵真的是兩個世界。他不由得重新打量這老頭。老頭的目光依然柔和,甚至還有幾分慈祥,全然不是原來的那種洞察敵情的目光。


    汪凡款步走向辦公大樓。覺得自己在脫骨換胎了。


    二


    上班幾天,汪凡立即有了小小發現:市府機關的問候話不同於老百姓。中國老百姓常用的問候話是:“吃飯了嗎?”那不光是因為牢記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吃飯是第一件大事”的教導,還因為千百年來老百姓似乎從來沒有吃飽過。市府機關幹部見麵或打電話卻常常問:“最近很忙吧?”回答總是“不忙不忙。”汪凡仔細一研究,是因為人們都不太忙。但確實應該忙才像話。所以講你“很忙”就是尊重你,你講不忙,當然是自謙。


    因為確實不忙,就得找些事來打發時光。同事們有時也開開玩笑,但一見馬主任那陰沉的臉,笑話馬上消遁。這馬主任五十開外年紀,頭髮大約謝去三分之一,在汪凡眼裏很有幾分領導的威嚴。不久方知馬主任原來嬌妻新喪,鬱鬱不快,這也是人之常情。知曉了這個緣故,汪凡心裏很為馬主任感慨了一番——五十多歲的人了,竟這麽鍾情,難得哪!


    漸漸地見馬主任開朗起來,開始輕輕地哼《國際歌》了。張大姐便說要給馬主任找個伴兒。馬主任卻總是擺擺手:不談這個,不談這個。張大姐就不厭其煩地講道理,從“少年夫妻老來伴”,講到獨身如何地有害身體健康。馬主任終於動了心,嘴上卻說,找個合適的難哪!臉色當然歡愉多了。汪凡自上班以來,還沒有正式同馬主任講上幾句話,多是懾於他那領導式的威嚴。如今也正好借開導馬主任的由頭,攀談幾句。但開導的話幾乎都叫張大姐講盡了,他想不出新的道道,就調侃道:“別那麽死心眼兒。節烈麽?自古是對女人的道德規範。男人身邊怎能沒有女人?”話沒講完,馬主任立即不快了,停止了哼《國際歌》,拉長了臉,眼鏡順著鼻樑往下滑,眼珠子便跳到眼鏡架子上麵,白著汪凡。汪凡很不自在,像有許多螞蟻在背上爬。整個辦公室都沉悶了。


    到底是張大姐有辦法,笑著看了汪凡一眼說:“從臉相上看,小汪很聰明的,天庭高而且飽滿。”汪凡卻自知這高高的天庭讓他看上去簡直是一個半禿子,喪盡了青年人的風流倜儻。但知道張大姐是在有意開玩笑調節氣氛,便故作隨便,自嘲自解道:“我的風度屬於二十二世紀,那時年紀大了,當了大官,頭髮往後倒,梳得油光發亮,肯定別有風采。”同事們哄然大笑。隻有馬主任仍舊沒有笑。汪凡愈加不安:莫非剛才的話又講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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