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詩文,初尚才情,晚年頹然自放,謂後人知我不在此,論者傷之。吳中自枝山輩以放誕不羈為世所指目,而文才輕艷,傾動流輩,傳說者增益而附麗之,往往出名教外。”


    據此,可見唐伯虎是個倒黴地牽涉進“考試舞弊案”後一蹶不起的落魄文人,即使有皇族大官人欣賞他,還是個最後被殺頭的“誌大才疏”王爺朱宸濠,幸虧唐寅還不象李太白那樣常想自己“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傻不嘰嘰地附和“永王李璘”一樣去攪渾水,裝瘋賣傻喝醉酒連老二都露出來,才免於王爺青睞,最後被寧王爺“放歸”。不久,寧王造反,很快被抓殺頭,唐伯虎終於未被朝廷“秋後算帳”。雖然窮死,卻善保首領,免於鬧市人群中在看客的笑罵聲中被大刀片子砍頭。幸夫?悲夫?


    由於唐寅“文才輕艷”,“傳說者”均“增益而附麗之”,平生未作過多風流事,卻枉博如許風流之名,悲哉!


    出身寒門聰穎超俗


    明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唐伯虎生於蘇州,名寅,字伯虎,後字子畏,號六如。其父唐廣德是做小生意的蘇州市民,母丘氏也是小家碧玉,在講究門戶出身的封建王朝,這種出身決定了唐寅隻有努力奮發,通過科舉才能考取“功名”,進入仕途,方能光宗耀祖,青雲直上。


    唐寅少年時代很聰穎,過目成誦,苦讀經書,閑暇時也學畫山水花鳥排遣。十九歲時,唐寅娶徐氏為妻,兩人感情甚洽。此時的唐寅生活平靜,讀史觀書之餘,或是幻想自己成為漢唐邊塞擊敵立功的將領文士,或是沉醉於目前安恬的“春江花月夜”之中:


    俠客重功名,西北請專征。慣戰弓刀捷,酬知性命輕。孟公好驚坐,郭能始橫行。將相李都尉,一夜出平城。(《俠客》)


    隴頭寒多風,卒伍夜相驚。轉戰陰山道,暗度受降城。百萬安刀靶,千金絡馬纓。日晚塵沙合,虜騎亂縱橫。(《隴頭》)


    上述兩首詩,均仿募唐初邊塞詩人的語義,雖空為“悲歌慷慨”,詩句確不乏壯誌豪情。


    嘉樹鬱婆娑,燈花月色和;春時流粉氣,夜水濕裙羅。


    夜霧沉花樹,春江溢月輪。歡來意不持,樂極詞難陳。


    (《春江花月夜》)


    此詩雖難比初唐大詩人張若虛,卻也蹈其詩境,加之詩人小康身世,親歷江南盛景,真的讀之讓人如身歷其境。


    唐伯虎二十五歲那年,一年內父、母、妻、妹相繼去世,對他精神打擊很大,深感死生無常,對釋理有了更深刻的感悟。悲痛之餘,唐寅更加努力讀書。此間,他的《白髮》、《傷內》兩首詩最為發自內心,前者哀父母,後者悲亡妻,感情真摯、自然:


    清朝攪明鏡,元首有華然。愴然百感興,雨泣忽成悲。憂思固逾度,榮衛豈及哀,夭壽不疑天,功名須壯時。涼風中夜發,皓月經天馳。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白髮》)


    此詩不僅感懷人生壽夭無常,也有李長吉式的悽然與古詩十九首式的壯烈感興。


    淒淒白露零,百卉謝芬芳。槿花易哀謝,桂枝就銷亡。迷途無往駕,款款何從將?曉月麗塵梁,白月照春陽。撫景念疇昔,肝裂魂飄揚。(《傷風》)


    由此,可見其閨實悼亡之詩,清麗傷感,直追潘嶽和元稹。


    明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唐寅鄉試中解元(第一名)。其時,他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不僅自信心倍增,聲名也名震江南。恰恰在唐寅人生的巔峰時刻,命運的陰影也悄然襲侵而來。


    正當唐寅“一朝欣得意,聯步上京華”之時,他進京會試。在路上,江陰巨富徐經徐大公子與這位唐大才子結成莫逆之交(徐經雖是個有錢無才的主兒,他的曾孫徐霞客因《徐霞客遊記》而萬古名傳。不過,至徐霞客時,徐家已中落)。據明人筆記《共山堂外紀》中記載:


    “江陰舉人徐經者,其富甲江南,六如(唐寅)舉鄉試第一日,(徐)經奉之甚厚,遂同舟會試。至京,六如文譽籍甚,公卿造請者填咽街巷。徐經有優童數人,從六如日馳聘於都市中,都人屬目者已眾矣。況徐擁厚貲,其營求他徑以進,不無有之。而六如疏狂,時漏言語,竟坐削籍。”


    從此片語,可以窺見唐寅當時也是年青疏狂,因文名顯赫頗為自得,經不住一擲千金的富貴公子徐經奉承,兩人一同乘船進京會試,而且終日高頭大馬往來,還有俊仆優童陪同,非常招搖,已經惹起不少人暗中反感、嫉恨。“世路難行錢作馬”,徐大公子大把金錢擲向主考官程敏政的家人,連“高考”試題都一窩端來,自然考卷做得上等。但還沒有享受金榜題名的喜慶,不久就為人告發,雙雙鋃鐺入獄。


    封建王朝晚期已是非常黑暗,但在科舉考試方麵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皇帝、政府可以大肆公開賣官鬻爵搞“創收”,但常人花多少錢也不能“捐”個進士或解元。可以講,在古代中國,“八股”科舉雖然是中國文人的“桎梏”,但也是惟一清白的“淨地”。對於泄題漏題的主考官,結果都會為皇上親自下旨殺頭,中國最後一個受腰斬極刑的人就是雍正年間的福建學政俞鴻圖,此公因為小妾收人錢財,把試題外泄,竟讓一個“戲子”中舉(封建社會優伶與娼ji地位相等),引起世人喧然大嘩。最後真相大白,雖不是俞鴻圖自己泄題,這位可憐蟲仍被腰斬。由於一刀砍下後,人體上半身主要器官還“健康運轉”,俞鴻圖上半身輾轉於地,用手沾著自己的血在地上連寫十一個“慘”字才咽氣……由此可見,凡是涉及科舉舞弊案,無論哪朝哪代都是不得了的重罪。徐家此時隻能搬動金山,又大灑銀兩,加上最終案情也不明不白,自然不會再挨什麽皮肉之苦,隻是徐公子後半輩子隻能回家做富翁了,仕進之路想也甭再想。最慘的是我們這位大才子唐伯虎,被逮入獄,大刑伺候,在他與好友文徵明的信中,淋漓盡致地詳述了當時他的悲慘境狀:


    “……至於天子震赫,召捕詔獄,自貫三木,吏卒如虎,舉頭抱地,涕淚橫集。而後崑山焚如,玉石皆毀;下流難處,眾惡所歸。繢絲成網羅,狼眾乃食人……海內遂以寅為不齒之士,握拳張膽,若赴仇敵。知與不知,畢指而唾,辱亦甚矣!”


    不久前還錦衣玉馬的唐解元,本以為“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夜賞盡長安花”,殊不料鋃鐺入獄,身被刑具,還要麵對如狼似虎的胥吏審問嗬斥,遭受世人的指責唾罵。經過一年多的審訊,雖然最終沒有判定唐寅是本次考場舞弊案主犯,但幹係是擺脫不掉的,他被除掉“士”籍,發配到浙江為吏。這種汙辱,全然不是現在的大學畢業生從“人事局”劃歸“勞動局”管轄那麽簡單,幾乎就是撕掉讀書人賴以生存的“精神臉麵”。


    無論明王朝的統治機器多麽殘酷、多麽毫無人性,中國知識分子“士可殺不辱”的氣節仍殘存於我們這位柔弱江南文士的血脈之中。在抱怨自己“筋骨脆弱,不能挽強執銳,攬荊吳之士,劍客大俠,獨常一隊,為國家出死命,使功勞可以記錄”之後,唐寅向好友表明心跡:“歲月不久,人命飛霜;何能自戮塵中,屈身低眉,以竊衣食!”大才子奮然攘袂,頓足而起,斷然堅拒“臣妾意態間”的官府“辦事員”一職,憤然出走,開始了他漂泊的、辛酸的、不俗的、而又傳奇的後半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歷史散文集之混亂年代的複雜人性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梅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梅毅並收藏歷史散文集之混亂年代的複雜人性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