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當時和後世,也有不少人深信不疑,認為“童妃”和“太子”都是“真身”。近世的不少文學作品以及電視、戲劇,均渲染“童妃”的可憐和“太子”的無辜,以此痛斥弘光帝與馬士英等人的無恥。


    就史論史,三案“主角”,確確實實都是冒牌貨。可巧,他們又都出在壽命僅僅一年的弘光朝。真正是亂世多怪,讓人現在讀之,都覺滿目荒唐。


    先說“大悲和尚案”。弘光帝即位的這年年底,一名光頭大和尚半夜出現於南京,忽然在洪武門大叩門環,大叫大嚷,自稱是大明親王,驚動了不少人。


    守門軍兵不敢怠慢,立刻把這大胖和尚抓起來,關起來再說。上報弘光帝後,這位皇帝覺得很吃驚,立刻派人嚴審。


    大和尚語無倫次,忽然自稱他本人就是崇禎帝,就立刻挨了一頓大板子——先帝已經龍馭賓天,天下皆知,哪裏又冒出一個崇禎帝!


    和尚哀嚎之後,忽然改嘴,一會說自己是“齊王”,一會說自己是“吳王”,一會說自己是“定王”,顛三倒四,語無倫次。


    各種大刑用盡,大和尚捱不過,隻得說出實話:“我本名大悲,在蘇州當和尚,見天下大亂,想趁機取富貴。”


    取富貴的道兒這麽多,大悲和尚非走這麽危險的“捷徑”,而且連皇家宗譜有誰都不清楚,就敢夜叩宮門,真是膽大腦小之輩。


    阮大鋮聽說這件事很興奮,想通過此案攀引得罪過自己的東林黨人。老小子能寫,筆頭快,幾天之內就弄出一個涉案人員排名,為了更形象化,他造“十八羅漢”、“五十三參”,一個一個把東林黨人羅織其中,煞有介事,“罪行”歷歷,卻完全是“文學創作”。


    還好,馬士英不想惹麻煩,對大獄不感興趣,主動把此案壓下,隻以“妖言罪”殺了大悲和尚了事。


    大和尚富貴沒有享到,這回倒無頭一身輕,駕刀西歸去也。


    按倒葫蘆又起瓢。


    “大悲案”正審著,河南巡撫越其傑上報,說是當地有個婦人,自稱是弘光帝當“德昌王”時的妃子童氏,據說在明末戰亂中與王爺離失,現已經派重兵護送入南京。


    本來是想討好皇帝,誰料大胖子弘光帝見疏立刻拍案大怒:“我哪裏有這麽一個童妃!”一腳就把桌案踹翻。


    結果,弘光二年三月初一,“童妃”剛入南京,立即被逮入詔獄,遭到嚴刑審問。


    欲向江南爭半壁(22)


    不久,錦衣衛送上供詞,弘光帝禦覽:


    “妾年三十六歲,十七歲入宮,冊封之人為曹內監。時有東宮黃氏,西宮李氏。李氏生子玉哥,寇亂不知所在。妾於崇禎十四年生一子,名金哥,齧臂為記,今在寧家莊。”


    一看這供詞,弘光帝就來氣:“我從前隻是個王爺,何有東宮、西宮之說?兩個妃子姓名不差,一個病死,一個兵亂時自殺,這位‘童妃’,即使有這麽回事,郡王娶妾,何來‘冊封’之說?”


    憤怒之餘,朱由崧提筆在案卷上猛寫猛批,可以說是他當皇帝一年來最認真批簽的一個文件。


    可以想見,“童妃”肯定是個見過世麵的戲迷二百五,可能在戰亂中遇到過福王府中的侍女,知道一些福王藩府中的事情,然後充分發揮想像力,自編亂造,說不定是想給自己寧家莊的親骨肉找個富貴皇帝爸爸。


    找誰都行,找到弘光帝,那就是找死。


    而且,這位“童娘娘”完全是戲子風範,在河南至南京的途中,她一直以“皇後”自居。所經州縣,地方有司隻要供獻略薄,她會立刻破口大罵,甚至掀桌撩席,完全是市野潑婦的本色。有時,看見有馬屁精官員跪於道左迎謁,“童娘娘”肯定會自掀轎簾露出大粉臉,嬌滴滴脆生生喊一句:“免禮!”往往嚇人一跳,“聞者駭笑”。


    雖然舉止輕浮,這位女子卻是個“文學女青年”,她在獄中執筆揮灑,寫出一篇讓好事者可以下淚的情實始末:


    中宮臣童氏謹奏,為臣義原不可逃,臣情百有可憐,事屬彝倫,計關宗社,密控從前掖庭始末,譯(詳)訴臨歧天語叮嚀,瀝血再陳,仰懇慈鑒事。


    臣具有別離情由事一疏,奏聖旨:“童氏係假冒,著該撫驅逐,其主使jian臣,一併嚴究。欽此。”臣拜捧之餘,心魂交碎,血淚成枯。其來曆始末,已細細述之廣昌伯矣,不敢復為瀆聽。其家人骨肉之言,細微瑣屑,人所難知,人所難言,臣不詳切再陳,誰為臣代籲乎!臣聞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臣自福藩侍中宮,此民間士庶,猶之糟糠妻也。今值龍飛九五,普天之下皆沾恩澤,而臣猶遭棄捐,故舊不遺,想非仁慈之主忍棄置者。


    獨記辛巳二月,賊寇臨城,亡在旦夕,於十三日三更時分,皇上親語分付。彼時東西兩宮,俱是花言巧語,惟臣質實可保,命臣逼死東西兩宮。如賊進城,可藏民間,俟便逃出,期十日可遇。此十三日三更時分叮嚀天語也。


    緩延一日,至十五日,河南府城為賊陷沒,臣同奶子苗氏懷抱金哥往煤山,三日後而遇賊。此臣致陷之緣,並皇上臨歧叮嚀可記憶者。


    猶記皇上出城時,止攜金三兩,別無他物。身穿青布小祖籍,醬色主腰,戴黑絨帽,上加一頂烏綾首帕。臨行,尚穿白布襪綢腳帶,匆忙中始易白布腳帶,是臣親為裁折,皇上寧失記否?此皇上臨歧衣冠形容,歷歷可記者。倉猝分散,天語諄切,口血未幹,言猶在耳。


    且太子為社稷之本,宗嗣之續,臣身收認關係猶小,而太子關係宗廟社稷,天下人民瞻仰者大。為臣母子被陷賊中,不便直認。從來國難蒙塵,散而復聚,離而複合,代不乏種,豈以患難流離,而夫婦恩義遂至斷絕?


    或謂臣當日在宮中,性過鯁直,不合於眾,今日艱苦備嚐,豈復有不體人情,故性復萌者?與其留臣腆麵偷生,令臣民知國母明知皇上忍心謂之假冒,留一不明不白之疑,成一若是若非之混局,何如容臣直叩禦首前,麵為剖質?


    皇上若忍棄置,身甘斧鑕,猶得望見君門,死而無悔。


    臣賴祖宗之福,皇上之恩,誕生一子,厥名金哥,掌上之珠,咬痕在腋,患難攜持,萬死一生,不忍棄,無非為皇上三十無子。而現在皇子混處民間,終同糙木枯朽,臣得罪於祖宗不淺矣。此時不敢望皇上收認,隻是金哥原係皇上骨血,祈念父子至情,遣官察取,臣即髡髮自盡,亦所甘心。


    從《爝火錄》中收記的這份供詞看,謬誤百出,漏洞多多。編造出的細節,乍看有模有樣,仔細思考,根本禁不起任何推敲。


    案詞中,所謂“糟糠之妻不下堂”以及她為弘光帝生子“養於民間”二事,為戲中高cháo,估計有不少渲染是獄中文吏所潤色——這就說明,獄吏中也有不少人為這位“童妃”所感,戲迷惜戲迷,難怪假亦能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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