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飄逸,湯花輕濺,水霧朦朧,這是什麽境界?


    原圖為山西汾陽金墓壁畫,畫麵中右側人物所執即為茶筅。據《中國古代物質文化》臨摹圖。


    宋代瓷器的境界。


    似乎不必細細討論五大名窯或八大名窯,宋瓷的成就毋庸置疑。它甚至和宋詞一樣成了專有名詞。人們隻要提起詞或瓷器,首先想到的就是宋。也就是說,這兩種藝術樣式在宋代都達到了自己的頂峰,讓後世無法企及。


    實際上宋詞與宋瓷也不乏相似之處,那就是與唐詩和唐三彩相比,態度更平和,而工藝更考究。比如景德鎮瓷器的要求,就是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罄。瓷器藝術典雅古樸、澄明渾然、細潔瑩潤、包容自在的美學風格,在宋瓷那裏表現得淋漓盡致,讓人愛不釋手。[66]


    關鍵,還是審美態度。


    跟宋詞一樣,宋瓷的風格也是多樣的。雖然總體上可分為青瓷、白瓷和黑瓷三大體係,實際上卻精彩紛呈,或燦若朝霞,或碧似湖水,或凝如羊脂。有詩為證:


    宋代瓷器青白黑,兼重釉質與釉色。


    均窯釉厚海棠紅,定窯胎薄象牙白。


    弟窯光照梅子青,哥窯斷紋如冰裂。


    汝窯雨過正天晴,官窯托出春江月。


    更喜景德鎮中爐,世界瓷都成一絕。[67]


    這首詩,要用古韻讀才有味道。


    但,盡管宋瓷是人間最美的器物,卻並不高高在上或拒人千裏之外,反倒多為生活用品,同時又極具內涵。這就隻能用時代精神來解釋了。也就是說,宋有著與唐完全不同的人生態度和追求,那就是:世俗、平和並雅致地活著。


    這樣看,全國都是景德鎮。


    的確,宋人比唐人更享受生活,尤其是士大夫。唐代的詩人會借著酒勁,唱出建功立業的豪情壯誌、懷才不遇的滿腹牢騷。宋代的詞家卻不一樣,哪怕官場失意,也照樣與三五友人圍爐品茗,參禪論道。拍案而起,擊節而歌,恨不能“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也有,但要到靖康之後。[68]


    即便到那時,也“直把杭州作汴州”。[69]


    這就是宋給人的初步印象:無病呻吟的文人詞,一碰就碎的細瓷器,寧靜悠閑的山水畫,琢磨不透的禪,以及需要細細品味的茶。與漢和唐相比,宋顯得文質彬彬。


    能表現出雄風的,似乎隻有刺青。


    但這是不全麵的。即便宋詞,就並非隻有柳永、晏殊和歐陽修,也有蘇軾、陳亮、辛棄疾。何況宋代還有當時世界上最發達的兵器工業,豈能隻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實際上,宋文明是一個極為兼容的複合體,或者相當和諧的矛盾體。僅以詞而言,便豪放與婉約並存,典雅與俚俗兼有。展示於瓷器,是既有流光溢彩如均窯,又有含蓄瑩潤如汝窯。表現在舌尖,則既有美食,又能品茶。難怪他們的城市既是田園的,又是市井的;既有勾欄瓦舍,又有數不清的書店,以及可以清修的寺院和高聳入雲的寶塔。


    宋,大雅大俗。


    那麽,究竟是怎樣一夥人,又通過什麽樣的方式,締造了這樣一個王朝和時代?


    [59]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十四卷《禪宗興起》。


    [60]據史衛民《元代社會生活史》。但《舊唐書·李玨傳》中已有“茶為食物,無異米鹽”的說法,也可以說茶在唐代即已普及。今注於此,供讀者參考。


    [61]此事相當複雜,一言難盡,請綜合參看李斌城等《隋唐五代社會生活史》,朱瑞熙等《宋遼西夏金社會生活史》,史衛民《元代社會生活史》,(日本)岡倉天心《茶之書》,(日本)小島毅《中國思想和宗教的奔流》。


    [62]所引見陸遊《臨安春雨初霽》、《書憤》。


    [63]陸遊《劍門道中遇微雨》。


    [64]所引為範成大《夏日田園雜興》其八。


    [65]見朱瑞熙等《宋遼西夏金社會生活史》,史衛民《元代社會生活史》,李精耕、袁春梅《宋代茶詞探勝》,蘇軾《西江月·茶詞》。


    [66]請參看《辭海》藝術分冊,吳良忠《中國瓷器》。


    [67]此詩為本書作者所作。


    [68]所引詞句見嶽飛《滿江紅》。


    [69]所引詩見林升《題臨安邸》。


    第二章


    新政權


    陳橋兵變


    締造大宋的是一夥軍閥,頭子叫趙匡胤。


    趙匡胤就是宋太祖,而軍閥總是被文人看不起。太祖征伐南唐時,後主李煜派了文臣徐鉉(讀如炫)去見他。徐鉉以為文化可以抵抗武化,竟吟頌起李煜的《秋月》來。


    太祖哈哈大笑:這種酸溜溜的文人腔,朕可看不上。


    徐鉉反唇相譏:想必陛下更有佳作。


    宋臣全都變了臉色,太祖卻不緊不慢:朕戎馬一生,不大吟詩作賦。有次喝醉了酒,睡在田野裏。一覺醒來,隻見明月當空,兩句詩便脫口而出。徐卿願意聽聽嗎?


    徐鉉說:願聞其詳。


    太祖朗聲吟出:未離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萬國明。


    徐鉉五體投地。[1]


    李煜也很快就光著膀子向宋軍投降。作為戰俘的他被帶到開封以後,曾經以極為沉痛的語氣回憶了當時情景: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2]


    這當然很有戲劇性。


    趙匡胤的稱帝建國,就更是。


    那是建隆元年(960)正月初四的黎明,睡夢中的趙匡胤突然被弟弟趙匡義和幕僚趙普叫醒。當時,他的職務是五代最後一個中原王朝後周的殿前都點檢,也就是皇帝親兵的總司令,此行的任務則是抵抗契丹入侵。但,他頭天晚上剛剛走到周都開封四十裏外的陳橋驛,第二天就出事了。


    被驚醒的趙匡胤走出驛門,隻見三軍將士金盔鐵甲明火執仗,喧譁之聲倒海翻江。他們拔出刀來高聲喊道:願奉太尉為天子!然後不由分說便將黃袍披在趙匡胤身上,再拜倒在地,山呼萬歲。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陳橋兵變。[3]


    從此,黃袍加身便成了稱帝的代名詞。


    但,此案可疑。


    首先是時間。兵變之後,軍隊當天就回到了開封,後周留守的官員們也當天就承認了政變,並在黃昏時排出了新政府的組成名單。趙匡胤更是毫不客氣,當天晚上就在崇元殿登上皇位,並於次日宣布改元改國號,大赦天下。[4]


    所有事情一天搞掂,這也未免太快了吧?


    其次是過程。


    事實上陳橋兵變之後,趙匡胤和他的部隊在名分上就成了反政府武裝力量。然而他們進入開封城,卻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趙匡胤也如同上班似地回到官署,盡管在見到宰相範質時哭了一鼻子。總之,事情非常順利,一個翰林院的官員甚至當場就從袖子裏掏出了後周恭帝的讓位製書。[5]


    奇怪,這文件哪來的?


    恐怕跟那來路不明的黃袍一樣可疑。


    更可疑的是,之所以有陳橋兵變,是因為趙匡胤要率軍抵抗契丹入侵。既然如此,他稱帝之後就該另選統帥並進行部署。可惜沒有。契丹和勾結契丹的北漢也不見蹤影,據說是自行遁逃,原因不明,也沒人深究。[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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