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也有傲氣。他的“恃才傲物”、“狂妄自大”,和顧準相比,隻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在清華讀書的時候,就“才氣無兩,睥睨一世,老師宿儒,斂手稱揚”。本科畢業後,學校想讓他留下來讀研究院,他卻口出狂言:“整個清華沒有一個教授有資格充當錢某人的導師。”這話顧準就說不出。盡管1949年


    以後的錢鍾書已不再“少年氣盛”,晚年更是變得恬淡平和,但骨子裏的東西其實是改不了的,因此也仍會做出一些非常人所能做的事。比方說,大年初二權威人士來拜年,他居然隻開一條門fèng,把人家擋在門外說:“謝謝!謝謝!我很忙!


    我很忙!謝謝!謝謝!”這事顧準也做不出。


    錢鍾書當然還有書生氣。1982年夏天,胡喬木寫了幾首詩,請錢鍾書幫他看看、改改,說是自己“做舊詩總是沒有把握”。這在胡喬木,無非表示一種禮賢下士的姿態,在錢鍾書,也隻要動一兩個字,再打個哈哈,便彼此相宜,大家都有麵子了。誰知道通曉世故洞察人情的錢先生,居然“書生氣又發作了”,把胡喬木的詩改得一塌糊塗,塗改、批註甚多,弄得胡喬木哭笑不得,隻好由李慎之來打圓場。事後,錢鍾書去信向胡喬木“致歉”,道是“我隻能充個‘文士’,目光限於雕章琢句;您是‘誌士仁人’而兼思想家”,因此自己改的“好多不合適”雲雲。話說得很客氣,但那“味兒”誰都聽得出來。


    這也不奇怪,錢鍾書“畢竟是書生,即便再“深自謙抑”,那一份“書生意氣”其實是清除不盡的。他和顧準一樣,常常有“忍不住”的時候。實在耐不住,就會罵人。於是,錢鍾書平日闖下的禍,到了他老病不能言的日子一樁樁爆發,累壞夫人楊絳。先是他當年在西南聯大,是否說過“吳宓太笨”,楊絳說不可能,因為吳亦是錢鍾書敬愛的老師,她還特地讓人寫下書麵證詞,好像要提供庭審似的;後是錢鍾書在美國有沒有罵過馮友蘭,楊絳說不可能,因為馮友蘭是錢鍾書的‘五大恩師’之一。但她的辯白相信的人實在不多。"(駱玉明《近二十年文化熱點人物述評》)為什麽信得人不多呢?就因為那些話那些事,都帶有錢鍾書的風格,就像“三年當市長,五年當總理”很像顧準的脾氣一樣。的確,無論稟賦、性格、才華、人品,顧準和錢鍾書都不乏相同之處。因此,他們都是“文革”後期中國科學院哲學社科科學學部最受中青年學者崇敬的人。那時蜇居在八號樓、還在思考“娜拉走後怎樣”這個大問題的顧準,身邊聚攏了一批中青年“顧迷”;而正在六號樓撰寫《管錐編》的錢鍾書,身邊也聚集著一批中青年“錢迷”。這不但說明,杜絕思想交流,阻礙知識傳播,讓天下滅絕人性,“隻不過是專製主義者一手遮天的病態妄想而已”(高建國《顧準全傳》),同時也說明,顧準和錢鍾書兩人,有著怎樣的個人魅力。


    然而兩人的境遇,卻也有天壤之別。


    1949年以後的錢鍾書,大體上風平浪靜,少有磨難。非但如此,他還頗受“恩寵”。他是《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主任(一說顧問)和《毛澤東詩詞》


    英譯本的定稿人,據他自已說,還因此而為“吃一塹,長一智”發明了一句押韻的英文成語。他也可以公然“謝絕”江青的“盛情邀請”,不去人民大會堂參加國宴。這種“福份”,顧準連想都不要想。錢鍾書即便在“文革”中受衝擊,其“最高紀錄”也不過挨了一耳光,比起顧準差點被活活打死,豈可同日而語?


    原因同樣是多方麵的。比方說,兩人身份不同。顧準是黨員,錢鍾書在黨外;顧準是領導幹部,錢鍾書是專家學者;顧準雖然有名,但那是“官聲”,比起錢鍾書的“文名”來,就差得遠了。總之,顧準很容易被看做“黨內異己分子”,錢鍾書則多半被尊為“黨外社會賢達”。這樣兩種不同的身份,即便犯了同一案子,處分也是不同的。建國以來的歷次政治運動,對黨內的處分總是比黨外的重,這也是“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吧!何況錢鍾書又沒有犯過案。


    這就有意思了。以錢鍾書的個性,其實是很容易出事的。知子莫如父。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老先生,早就發現他這兒子有一種惹事生非的稟性,便特地給他起了個“默存”的字,語出漢代揚雄的“默默者存”,意思是要他管住自己的嘴巴,少惹些口舌之災。現在我們知道,錢鍾書並不能完全管住自己,卻也不是完全管不住。1992年,有兩個年輕人(董磊和孫小玲)受託去錢家取校樣,錢先生居然對這兩個素不相識的青年提出如下忠告:“一個人對自己身邊的人甚至自己的朋友,在與他們說話時要十分謹慎。”接著錢先生講了為什麽要謹慎從事的道理:如果對方是小人,可能會把你賣了;如果對方是軟蛋,可能會去做偽證;如果對方誠實,可能會傻乎乎地招供了你;如果對方可靠,則可能會為了保護你而犧牲自己。“總之,心中毫無阻礙,說話毫無顧忌的人,很可能害人又害己。


    ”


    這話說得實在是夠世故的。但如果當真世故,又不會說出來。可見錢鍾書還是憋不住。憋不住,便隻好對兩個素昧平生的年輕人說。因為倘若惹出事來,還可以賴帳。又可見,錢鍾書還是有點小世故。


    說來也是有趣。顧準是搞政治的人,卻書生氣十足錢!鍾書呢,原本是書生,卻比顧準更懂政治。1957年“大鳴大放”的陷阱,錢鍾書就沒有掉進去。是年春天,錢氏即有詩曰雲:“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碾薄雷。脫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這是何等的政治敏感:“風不定”而“雨將來”,那就還是閉上嘴巴,不要“鳴”吧!那天意難測的遙空,已然隱隱地碾著雷霆呢!


    然而顧準卻聽不到雷聲。其時他正在中蘇聯合考察的旅途中,不知北京已是風聲鶴唳,專政機器正張開巨網,專等“毒蛇”出洞,“遊魚”上鉤,更不知道他的“反黨言論”和“政治問題”在北京已被揭發。心直口快的顧準,肆無忌憚地大放厥詞,天天發表“右派言論”,弄得自己頭上和維吾爾姑娘一樣,辮子一大把。這就和錢鍾書相差太遠。1957年春,錢鍾書也在去湖北省親的旅途中,且反右鬥爭尚未開始,不少人鳴得正熱鬧,錢鍾書卻聽得見“隱隱遙空碾薄雷”,知道“啼鳩忽噤雨將來”。他的一生平安,難道不正是其睿智所使然?


    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


    五顧準不是錢鍾書


    最主要的是,顧準不是錢鍾書。錢鍾書是一個純粹的讀書人。讀書人不等於就不問政治,卻可以不介人政治,從而做到慎思不妄言。而且,錢鍾書還不像中國許多讀書人(比如馮友蘭)那樣,把自己看得非常重要,認為自己應該而且能夠“為帝者師”、“為王者師”;更不像中國許多讀書人(比如顧準)那樣,認為自己腰杆是硬的,肩膀是鐵的,可以擔盡天下的憂樂,挽狂瀾於既倒。他十分清楚自己不過一介書生,能做的隻有學問。而且,把學問做好也不容易。能讓學術薪盡火傳,就對得起每天吃的那份糧食了。因此他能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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