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死之序幕,n和t同意這樣的猜想:o赴死之心久已有之,但那件事是偶然的,無論發生了什麽沒有,死機不期而至。


    222


    wr說:“不不不,如果她仍然愛著,她是不會去死的。毫無疑問o已經不愛那個畫家了,但她是不敢承認。因為她全部的生活內容差不多就是愛情,這愛情幾乎成了她的一切,否定這愛情就等於否定了她自己的生命和歷史,否定這愛情她就再也找不到精神依賴了。這種失落,或者絕望,是人最難以承受的……”


    wr說:很少有人能具備這樣的勇氣:不僅敢於追求,而且敢於放棄,敢於否定以往的迷途,即便那是你曾經全身心投入的——無論是愛情,還是事業,還是理想或者主義——如果你發現它錯了,你也敢於背叛它。這其實並不容易,並不像看起來那麽容易。敢於殺死自己肉體的人並不少,但是很少有人能夠殺死自己的心魂迷途,關鍵是殺死了舊的又沒有新的,那時他(她)們就要欺騙自己了,就要像抓住救命糙一樣抓住原有的東西,自欺欺人地說仍然愛那東西,仍然堅信那東西。wr說:這是最可怕的怯懦,是生命力的萎縮,是自新能力的喪失。o就是這樣,她也許看不見,但更可能是不願意看見——她實際已經不愛那個畫家了。雖然她說她仍然愛他,但那是不可信的。她並不是有意欺騙誰,而是她自己也受著自己的欺騙,她不明白自己的真象。


    wr說:“o,她不敢承認舊的已經消逝,正如她不敢承認新的正已經到來。那序幕,無論發生了沒有,無論發生了什麽和到了什麽程度,她的死都說明她不能擺脫舊的束縛,和無力迎接新的生活。”


    wr說:“我相信那個序幕是真的,並非偶然,那是人需要愛情和希望未來的本性註定的。不管在那個序幕裏發生了什麽,其實都是一樣,都是證明舊的已經完結,新的正在召喚。o是處在這種‘忠於’和‘開創’之間,這是最艱難最痛苦的境地,她找不到出路於是心被撕成兩半,她不敢麵對必須的選擇。無力選擇愛的人必定選擇死。這才是她赴死之心真正的由來。”


    wr說:“最可恥、可恨、可卑的是那個第三者。他如果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他就是個十足的傻瓜,他要是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他就應該大膽地幹,別怕被世人唾罵,否則他就十足是個壞蛋。是他的逃跑,最終把o送上了死路。與他相比,至少在這一點上,那個畫家當初做的要漂亮得多,這正是o愛z的原因之一,或許也是o‘仍然愛z’的原因之一,也正是o輕蔑那個逃跑的傢夥的原因。”


    對wr的話,女導演n隻是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不說什麽。


    223


    殘疾人c倒是同意wr的某些看法,他說:“是的,愛著的人是不會自殺的,包括隻愛自己的人。”


    殘疾人c又說:“f醫生在古園裏的那些想法不容忽視,真的,我想f醫生說對了,對愛和對生命意義的徹底絕望,那才是o根本的死因。”


    c說:那樣的絕望,絕不會是因為一次具體的失戀。有些人,會因為一次具體的失戀去死,但o不會,她以往的經歷可以證明她不會那樣。能讓o去死的,一定是對愛的形而上的絕望。如果愛的邏輯也不能戰勝z的理論,如果愛仍然是功利性的取捨,仍然是擇優而取,仍然意味著某些心魂的被蔑視、被歧視、被拋棄,愛就在根本上陷入了絕望。


    c說:不管o願不願意承認,她分明是看見了這種根本的絕望。因為,不願意承認的東西往往是確鑿存在的,理智不願意看見的東西,本性早已清晰地看見了,意識受著欺騙,但潛意識不受束縛。實際上,o,她的潛意識一直在尋找著死的契機,或者是在等待赴死的勇氣。理智不斷告訴她“應該怎樣和不應該怎樣”,這讓她猶豫不絕;但本性卻一直在對她說“真實是什麽”,因而本性執著地要宣布這真實:她已經不愛z了,或者,愛也是枉然,愛本身也是毫無意義。這樣的宣布不管是對她自己還是對別人,都需要一種語言或儀式。這語言和儀式能是什麽呢?性!愛的告白要靠它,不愛的告白還是要靠它。


    c認為:性,可以是愛的儀式,也可以是不愛的儀式,也可以是蔑視愛的儀式,也可以是毀掉貌似神聖實則虛偽之愛情的儀式,也可以是迷途中對愛的絕望之儀式。


    那個死亡序幕,是哪一種呢?


    c說:“我想,那個序幕一定來得非常突然。但是它一出現,o就感到了,她宣布那種真實的機會來了。她曾膽怯地設想過這樣的機會,現在它不期而至,它激起了o嘲笑愛情的欲望。我猜o絕不會愛序幕中的那個男人,o在那整個序幕中並不動情,而是懷著一種輕蔑的心理,要毀掉這一向被奉為神聖的儀式。這心理是:愛情原來也並不是什麽聖潔的東西——不管是因為畫家的少為人知的性亂,還是因為女教師對愛情的絕望,o都可能這樣想。什麽愛情,與這骯髒的占有是一樣的!為什麽要給它一個聖潔的儀式呢?不,應該還給它一種骯髒的語言。”


    c說:o在走向那個男人的時候,借著酒意,潛意識指引她去毀掉一個神聖的儀式,o的心裏有一種毀掉那儀式的衝動,毀掉那虛假的宣告,毀掉那並不為z所看重的愛,毀掉那依然是“優勝劣汰”的虛假的“聖潔”,毀掉那依然是有些心魂被供奉有些心魂被拋棄的愛情,毀掉一切,因為存在註定是荒唐的心靈戰爭,光榮在欺騙,光榮在卑賤搭築起的聖台上唱著聖歌,毀掉這謊言是何等快慰!


    c說:那便是死期的到來。當z還沒有發狂地舉起拳頭時,o已看見了死期的到來。在o的眼睛裏,那也許是假期的到來,是平等的到來,是自由的到來。在那個世界裏,不再有功利的紛爭,不再有光榮和屈辱,不再有被輕視和被拋棄的心,不再有差別,那兒如果有愛,必是均勻地漫展,不要酬報,不要訴說,不要吶喊,不要崇拜也不要征服,她默默地存在著,真切而坦然,無處不在……那才是愛情,才稱得上是愛情,才配有一種神聖的儀式。


    c說:“當然,也可能是f醫生說的對,那序幕中什麽越軌的事情也沒有。但是不管有沒有,隻要z認為有那就等於有,隻要種種跡象使z相信有,那就是有。z質問o的時候o並不解釋,o的不解釋在z看來就是有,這樣,o就仍然是做到了她所要做的告白。有和沒有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o希望z認為有,那樣,o就終於等來了赴死的時機。”


    c說:但是當o看到z那雙迷茫的眼睛時,她又想到z將會怎樣?想到一個心靈傷殘的人,難道不是一個更需要愛的人嗎?難道我應該就這樣拋棄他嗎?而且這時o才發現,她是恨著z的。那個序幕之所以發生在那樣的時間和地點,正是o下意識的報復,她下意識想讓z的高傲遭受打擊,讓他的理論遭到他的理論的打擊。所以她說:“你不要,你千萬不要……”她不要他怎樣呢?她希望他不要再次受到傷害,像他童年的那個冬夜一樣。o躺在那裏,靈魂正在走去另一個世界,她已經無力多說,但是她在想:我為什麽恨他?我曾經那樣愛他,現在為什麽已經不愛了呢?因為他不好。可是,這還不是擇優而取嗎?優取劣棄,那麽又與z的理論有什麽不同?不不,愛,不能是對美好的人或物的占有欲,而應該是對醜惡的拯救!但是,愛,難道不包含對醜惡的拒斥麽?可這拒斥,這樣的取與舍,不又意味了高低之分和心靈戰爭的釀成麽?那麽愛,到底是什麽?她能夠像死亡一樣平等、自由、均勻地漫展、無處不在麽?——這便是o至死的愛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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