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牧師,是牧師,信上寫的是牧師。”


    “他還活著?”


    “那個牧師已經死了,前幾年死的。這信是她女兒寫來的。”


    “他女兒?嗬,那時候她才剛剛會走路哇,她怎麽會記得我呢?”


    “信上說,她父親一直想找到你,說是你在最危險的時候幫助過他們,救了他一家人的命,可前些年他沒辦法找到你,他知道他要是給你寫信,要麽你收不到,要麽反倒會給你惹來麻煩……”


    “那是鬧日本的時候,日本人不光找中國人的麻煩,也找英國人的麻煩,我帶著那個牧師一家人逃到咱們老家去躲了幾個月。就這麽點兒事。他還說什麽?”


    “他臨終前留下遺囑,讓他女兒繼續找你。他寫下了你當年的地址,說一旦中國開放了讓他女兒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你。”


    酒鬼看看那信封上的地址——歪歪扭扭的一行中國字,於是感嘆他在這個小院已經住了半個多世紀。


    “找我幹嘛?”


    “信上說,她父親要她為你做些事……”


    “我沒事。我有‘二鍋頭’就沒事。”


    “她還說,你的孩子要是想出國留學,她可以幫忙。”


    “我不去。”


    “誰說讓你去了?說的是我姐我哥或者我。”


    “你想去?”


    “那還用說?爸,媽,我去留學怎麽樣?”


    “英國?”


    “信上說,英國、美國、加拿大和澳洲,哪兒都行!”hj非常興奮,“媽,您說我去哪兒?”


    母親一聲不響。母親心裏忽忽悠悠的想起了另一件事:應該到南方那座宅院去看看了,快三十年了不知那老屋還有沒有,現在開放了z的生父應該能回來了,也許他已經回來過了,也許他到那宅院去找過他的妻兒了,也許那老屋的主人早已換了好幾次了因而沒人能告訴他我們去了哪兒……是呀我得去一趟南方了,無論如何得去看看了……


    148


    hj與t終成眷屬。t坦率地告訴hj說:“我對你,可能仍然不是愛情。”hj說:“可我對你是,這就夠了。”t說:“甚至我已經不知道什麽是愛情。”hj說:“可我知道,這就夠了。”t說:“你知道什麽?”hj說:“不愛而被愛,和愛而不被愛,我寧願要後者。”t問:“就沒有愛而且被愛的嗎?”hj回答:“那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福氣。”


    hj出了國,繼爾t也出了國——英國,美國,加拿大或者澳洲,這仍然是一個空間問題所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幾年後t的母親也出國投奔女兒女婿去了,那座美麗的房子裏隻剩了t的父親一個人。廚師hj在國外上了兩年學,然後憑著他的烹調手藝在一家餐館裏又幹了幾年,積攢起資金又有了綠卡,hj夫婦在唐人街上自己開了一家中國餐館。創業艱難,他們把t的母親接來幫助料理家務,三個人同心協力艱苦奮鬥,小餐館日漸發達。hj的老丈母娘流連忘返樂不思蜀,因而在國內那座美麗的房子裏,隻有t的父親獨自悄度晚年。


    這時t的父親已經離休,一旦無官無權,門庭若市很快變得門可羅雀。他把所有的房門都打開著,經常的行動就是為了追趕一隻蒼蠅,從這屋跑到那屋再從那屋跑到這屋,跑遍所有的房間,才想到蒼蠅採取的是“敵困我擾,敵追我跑”的遊擊戰略。於是他隻留一間給自己住,其餘的房門都鎖上,相當於“堅壁清野”讓蒼蠅在那鎖緊的房門裏慢慢去餓死。幸而有他的老親家常常給他送花來,同他一起飲酒論花。自hj和t走後,那酒鬼便親自來送花。那酒鬼沒想到能與這樣一位他仰慕已久的大人物促膝而坐,談天說地議古論今,覺得是平生最大的驕傲。在出國的問題上,兩個老頭持一樣的堅定態度:“不去,哪兒也比不得咱中國好。現在的年輕人不學無術能懂得什麽?”於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鬼照例是每飲必醉,t的父親每次隻喝一兩絕不越雷池半步,但他學會了唱戲。


    149


    我說過,t的父親與z的叔叔乃至與f醫生的父親,在我的印象裏混淆不清。他獨自在那美麗而空蕩的房子裏徘徊,形神中包含著這三個人近似的歷史。如果z的繼父以親家的身份常常給他送花來,並陪他飲酒聊天,我覺得他就是t的父親。如果他想到,早知今日夫人也去外國經營了私人餐館,何必當初反對兒子與一個右派的女兒相愛呢?我感到,他就是f醫生的父親。如果他在那空蕩蕩的房子裏侍弄花糙,有一天把所有的奇花異糙都看膩了,慢慢又想起了老家的葵林,想起漫山遍野的葵花,想起葵林裏的那個女人而夜不能寐,那麽他,就是z的叔叔。


    我的眼前常常幻現出這樣一幅情景:在火車站的候車室裏,兩個白髮的老人不期而遇,一個是z的叔叔,一個是z的母親,都提著簡單的行李。


    “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想,回老家看看。你呢?嫂子,上哪兒去?”


    “南方。好幾十多年了。”


    於是沉默,不用再多說什麽,他們知道他們都是去找尋什麽。


    十六、葵林故事(下)


    150


    wr一步步取得著權力的時候,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的隔壁並不止於他所經歷過的那樣一種存在。這個世界的隔壁,並不都要空間的隔離。不需要空間的隔離,仍有人被丟棄在這個世界之外。那樣的“牆壁”不占有空間,比如說隻要語言就夠了,比如說隻要歧視的目光就足以把你隔離在另一個世界裏。wr期待著更高的權力以取消人間的隔壁,這時肯定他還來不及想到,有一種“牆壁”摸不著當然也敲不響,那中間灌滿的不是沙子也不是幾十年的一個時代,而是歷經千年而不見衰頹的一種:觀念,甚或習慣。wr未必知道,這樣的“牆壁”不是權力能打破的,雖然它很可能是權力的作品。這樣的“牆壁”所隔開的那邊,權力,鞭長莫及。


    比如葵花林裏的那個女人,就曾在那邊,如果她還活著她就隻能還在那邊。


    151


    z的叔叔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天亮時又看見了久違的葵花。火車在越來越遼闊的葵林裏奔馳,隆隆聲越來越弱小,仿佛被海洋一樣的葵林吸收去,煙霧甩動在藍天裏,小得如一縷白色的哈氣。


    火車在小縣城的邊緣停住,z的叔叔完全不認得這兒了,若非四野盛開的葵花,z的叔叔想:難道就憑一個名稱來尋找自己的家鄉麽?車站是一座挺現代的建築,城裏城外正聳立起一座座高樓,塔吊的長臂隨著哨聲在空中轉動,街上到處是商販們聲嘶力竭的叫賣,小夥子開著摩托風馳電掣,塵土飛揚起來又落在姑娘們花了很多錢和很多時間才燙成的鬈髮上,落在花花綠綠的裙子和遮陽棚上,落在路邊的餛飩湯裏和法式麵包上然後去千千萬萬的腸胃裏走一遭。事實上老家已經沒有了。我想,z的叔叔對城裏沒有多少興趣,他隻是在城邊的一家小飯館裏吃了點兒什麽,歇一歇腳,遠遠地張望一下那座陌生的小城,之後便起身尋著葵花的香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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