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貪饞地吃著,說:“我不是要到哪兒去,我是哪兒都要去。”


    老人微笑著搖頭,閉目聽著門外他的蜂群陸續歸巢。


    l說:“真的,要是我不能走遍地球,那不可能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我來不及。”


    老人說:“我可不管什麽地球不地球。我是問你,心裏想著要去找什麽?”


    詩人不語,看著養蜂的老人。


    老人暗笑,吹熄了燈,不再問。


    月光似水,蟲鳴如唱,夜風吹動葵葉浪濤似的一陣陣地響。


    詩人不能入睡,細細地聽去,似乎在蟲鳴和葉浪聲中,葵林中這兒那兒隱隱約約似有一種更為熟悉的聲音。


    他問老人那是什麽聲音。


    養蜂的老人說:“笑聲,要不就是哭聲。”


    l問:“誰呀?怎麽回事?”


    養蜂的老人笑道:“年輕人,談情說愛呢。”


    老人說:“葵花葉子又都長得又寬又大了,這會兒,密密層層的葵花葉子後頭少說也有一千對兒姑娘小夥兒在賭咒發誓呢。”


    養蜂的老人說:“這地方的孩子都是在這葵林裏長大的,都是在這茂密的葵林裏知曉人事的。”


    養蜂的老人說:“這兒的姑娘小夥兒都是在這季節,在這密不透風的葵花葉子後麵,頭一回真正看見男人和女人的。”


    老人說:“蜂兒在這季節裏喝醉了似地采蜜,人也一樣,姑娘小夥兒都到了時候。”


    老人說:“父母認可的,到這兒約會,說不完親不夠,等不及地要看看女人的身子。家裏反對的呢,到這兒來幽會,說呀哭呀一對淚人兒,賭咒發誓死不分開。可女人心裏明白,這身子也許難免要給了別人,就在這葵花下自己作主先給了自己想要給的男人。”


    老人說,那就是他們的聲音。


    老人說:“我在這兒養蜂兒養了一輩子,聽的見的多啦。有的後來成了親,有的到了還是散了,有的呢,唉,死啦。”


    養蜂的老人說:“真有那烈性的男人和女人,一個人跑到這兒喝了毒藥,不聲不響地死了。也有的兩人一塊跑到這兒,把舊衣裳都脫了,再親熱一回,裏裏外外換上成親的衣裳整整齊齊漂漂亮亮,一瓶毒藥兩人分著喝了,死在這密密匝匝的葵花林子裏一夏天都沒人知道。”


    養蜂的老人說:“這一輩子聽的見的數不清。有多少性命是在這兒種下的,有多少性命是在這兒丟下的呀,世世代代誰能數得清?”


    養蜂老人講了一宿這葵林中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其中一個,似曾相識。


    122


    當年,葵花林中的一個女人,也是(像o曾經對青年wr)那樣說的:“我不會離開這兒,你聽見了嗎?”她說:“隻要葵花還是葵花我就還在這片葵花杯裏。你要是回來了,要是我爹我娘還是不讓你進門,你就到那間小土屋去找我。”


    葵花林中的一個男人說:“用不了幾年我就回來。那時不管你爹你娘同不同意,我們就成親,就在那間小土屋裏。有你,有我,有那間小土屋就夠了。”


    葵花林裏的女人說:“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葵花林裏一直到老,等你。”


    葵花林中的男人說:“不會的,用不了那麽久,最多三年五年。”


    那女人說:“一百年呢,你等嗎?頭髮都白了你還等嗎?”


    那男人說:“不,我不等,我一回來我就要娶你。最多七年八年。”


    “要是我爹我娘不讓我在這兒,要是我們搬到城裏,我也會常到那小土屋前去看看,看你回來沒。”


    “我會托人給你捎信來。”


    “要是你沒法捎信來呢?”


    “我總能想辦法捎信來的。”


    “你的信往哪兒捎呢?”葵花林裏的那個女人說,“我們要是搬了家,你回來,就到那間小土屋去找我。在屋裏的牆上有我的住址。我搬到哪兒去我都會把我的住址寫在小屋的牆上。然後你就給我捎信來,你就在那間小土屋住下等我來,我馬上就來,我爹我娘他們不知道那間小屋……”


    我想,這小土屋可能就是z五歲那年跟著母親去過的那間小土屋。這女人呢,就是z的叔叔和z的母親談話之間說起的那個女人吧(她有一個纖柔的名字)。那麽,這男人就是z的叔叔了。


    123


    詩人問:“後來呢?他回來了嗎?”


    養蜂老人說:“回來過。”


    詩人問:“女人呢,還在等他?”


    養蜂老人說:“女人死啦。”


    詩人問:“死了?她爹娘逼的?”


    養蜂老人說:“未必像你想的那麽簡單。”


    養蜂的老人說:“那姑娘她爹是這地界的大地主,這方圓幾百裏的葵花地都是他的。”


    老人說:“先是姑娘的爹媽不讓她跟那麽一個不老老實實念書領頭鬧學cháo的人好。那時候他們倆常來這葵林裏來見麵,我碰上過,那男的魁魁偉偉真是配得上那姑娘。後來政府張榜捉拿領頭鬧事的學生,那男人跑了,一走好幾年不知道去了哪兒。再後來,咱們的隊伍打贏了,那男人跟著咱們的隊伍打過來,打贏了,都說這下好了,真像那古書上說的窮秀才中了狀元,這下姑娘她爹還有什麽說的?可誰料想,男的這邊又不行了。”


    l問:“他不要她了?”


    老人說:“那倒不是。”


    l問:“那,為什麽?”


    老人說:“階級立場。階級立場你懂嗎?男的這邊的組織上,不讓他跟那麽個大地主的閨女成親。”


    老人說:“他們就又來這葵花林子裏見麵。夜裏,蜂兒都回窩了不叫了,月亮底下,葵花的影子裏,能聽見那女人哭。聽不見那男人說話但聽得見他跟那女人在一起,光聽見那女人一宿一宿地說呀說呀,哭呀,那男的什麽話都不說。好多日子,夜夜如此。直到後來,組織上說這影響不好,把男的調走了。”


    老人說:“那男人走了。那女人就死在這葵花林裏,死在那邊一間小土屋子裏。人們把她的屍首抬出來,就地埋了。我親眼見了,那姑娘如花似玉可真是配得上那男人。”


    詩人問:“以後呢?”


    養蜂老人說:“有好些年,那間小土屋子裏就鬧鬼。”


    詩人問:“真的?”


    養蜂老人說:“第二年,有個也是養蜂的人住在那兒,半夜裏睡得好好的忽然就醒了,聽見有女人哭,聽見那女人就在小土屋外的葵花林子裏哭,像是一邊走一邊哭,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可是不離開那小土屋周圍。那個養蜂的想爬起來看看,可是動彈不得,心裏明明白白的可就是動彈不得。那女人的哭聲真真兒的,可那個養蜂的一動也動不了,還聽見那女人說‘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


    “什麽,她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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