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是陽光明媚的禮拜日早晨,他們一起去看那套兩居室的住房,一路上女人一聲不響。詩人像一隻亢奮的雄鳥,唧卿咕咕地描繪著築巢的藍圖,女人在自己變化了的情緒裏忽然又發現出一個嚴重的問題:我與許許多多的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麽?在他心上,在他的欲望裏,和在他實際的生活中,我與她們的區別是什麽?是什麽樣的區別?


    一座灰色的三層樓房,座落在一片蕪雜的樓區裏。這兒的樓都是三層,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形狀,一樣的姿態,像似一條條停泊的也許再不能起航的船。每個窗口都招展開斑駁燦爛的被單、襯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襖以及女人的花褲衩,仿佛一支難民船隊。走進去,走廊昏暗狹窄,兩旁等距離排開一個個家門,除去一個鎖著的寂無聲息,其餘的門中都傳出禮拜日早晨獨有的歡鬧。那一個鎖著的,就將是他們的家了。


    詩人大步走在前麵。


    女人忽然想起以往,他們在借來的小屋裏同居,在眾目睽睽下同居,她問他:“家是什麽?”他的指尖在兩個人赤裸的身體之間的月光裏走一個往返,說:“家就是你和我,沒有別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和地點。”“那麽愛情呢,是什麽?”他的指尖再次在兩個赤裸的胸脯之間的寂靜裏走一個來回,說:“愛情就是從這兒到這兒互相敞開,完全暢通。”“那為什麽就是你和我?”“因為恰恰是這樣,恰恰是你和我。”


    其餘的門裏不斷地有人出來,或提著拖把、或攥著手紙。或端著尿盆從他們麵前走過,一路向他們行“注目禮”,甚至在拐進衛生間兩手向腰中摸索褲帶時還回頭再把這對新鄰審視一回。詩人顫抖著好久不能把鑰匙插進鎖孔。他的戀人輕聲說:“可為什麽,恰恰是這樣?”“你說什麽、”l沒聽懂她的話,一心一意開那把老鎖。


    兩間房,中間一個門相通,還有一個陽台。除了衛生間和廚房是公用的,其他無可挑剔。門窗無損,牆也結實,屋頂沒有漏雨的跡象。詩人裏裏外外地巡視,吹著口哨,盤算著應該怎樣把這個家布置得不同凡響。她呢,她大概地看了一下,就走上陽台。


    她從那兒向四周的樓群張望。


    詩人在屋裏說牆壁應該粉刷成什麽什麽顏色的,大概是說一間要冷色的,一間要桔黃色的。“喂,你說呢?”


    “哦,不錯,”她應道。


    詩人站在屋子中央又說家具,好像是說除了寫字檯其餘的東西都應該吊到牆上去,向空中發展。“要讓地麵盡量地寬闊,是不是?”


    “行,可以,”她說。


    詩人好像是躺在了裏間屋的地上,說床也不必要,把地上都鋪上糙墊到處都可以睡,電視固定在屋頂上屏幕朝下。“怎麽樣你看,啊?你怎麽了?”


    詩人走上陽台,走到戀人身旁。


    “你幹嘛呢?”


    她說;“你隨便選定一個窗口看。”


    “怎麽?什麽意思?”


    “隨便一個窗口,裏麵肯定有一個故事。你不知道那兒正在發生著什麽,但肯定正在發生著什麽。你不可能知道是什麽事,但那件事,非常具體。”


    詩人逐一地看那些窗口。


    “你再看那些樹。”


    詩人看那些樹,再扭轉頭詢問般地看他的戀人。


    “所有那些樹,”她說,“樹葉肯定有一個具體的數目,但是沒人知道到底是多少。永遠沒人知道,但有一個數字非常真實。”


    說罷,她轉身走開。


    詩人跟進屋裏,見她坐在牆根下,抱攏雙膝一聲不響。


    “怎麽了,你?”


    “我們也許,”她說,“並不是愛情。”


    他走近她。但她走進裏間,關上門。


    她在裏間說:“你能告訴我嗎,我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麽?”


    他還在外間:“哪些女人?”


    “所有你喜歡的那些。和她們在一起,你也會感到快樂和興奮的那些。讓你幻想的那些,讓你幻想和她們做愛的那些。”


    他推開裏間的門,看她:“你沒有寬恕我。”


    “不是這個意思。”


    他走進來,走近她:“你說過你原諒我了,你說你理解。”


    她走開,走出去:“不。我隻是忽然不明白,我與她們的區別是什麽。”


    詩人回答不出。


    她在外間:“你需要我,你也需要她們。你否認嗎?”


    他在裏間:“我不否認,但這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


    “我愛你,這你知道。”


    “我知道嗎?可怎麽證明?用什麽來證明?”


    “我想這不需要證明。”


    “但這可以證明。我是性的實現,而她們隻是性的幻想,對嗎?”


    他站在裏間的門旁:“可我愛你,我們除了性更重要的是愛。”


    “那,你對她們為什麽不是愛?因為你對她們的幻想不能實現,是嗎?”


    “我不會與我不愛的人有性關係。”


    “你可以與你愛的人有性關係?”


    “當然。這是問題嗎?”他走近她。


    “這不是問題。可這正是我與她們區別,也許還是唯一的區別。愛與不愛,請問,還有什麽別的區別嗎?”她走開,又走進裏屋。


    很久,兩個人都再沒有說什麽。在我的印象裏,那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裏太陽升到了很高的位置。


    她在裏間:“是不是說,愛情就是,性的實現?是實現性的一條穩妥的途徑?”


    她在裏間走來走去:“是不是說,你的愛情僅僅由性的實現來證明?”


    她在裏間,在窗前停下:“還是說愛情僅僅是,受保護的性權利,或者受限製的性權利?”


    她離開窗前,走到門邊:“如果你的幻想能夠實現,我和她們的區別還有什麽呢?”


    他在外間,麵壁喊道:“可我並不想實現,這才是區別。我隻要你一個,這就是證明。”


    “幻想如果是幻想,”她說,“就不會是不想實現,而僅僅是不能實現,或者尚未實現。”


    詩人糊塗了。我想,這很可能就是詩人常常對自己的追問和回答,實際上詩人的每次的追問也都是結束於這樣的糊塗之中。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詩人問,“愛情是什麽?”


    “我曾經知道,”她搖搖頭說,“但現在忘了。”


    “那麽曾經,對你來說,我與許許多多的那些男人的區別是什麽?”


    “看見他們就想起你,看見你就忘記了他們。”


    在我的迷茫裏或在我的羞愧中,詩人走向陽台走得很慢,他的戀人從裏間走到外間背牆而立,看著他。在我的印象中,或在寫作之夜,詩人站在陽台上伏在欄杆上,他的戀人慢慢坐下坐在外間屋的牆根下抱攏雙膝,直到落日西沉,直到暮靄四起,直到蒼茫之中灰色的樓群如同一望無際的荒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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