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來幫你們搬。”


    “不行。”


    “為什麽?禮拜日我沒有事呀?”


    “我說了——絕對不行!”


    “怎麽啦,伯母?”


    “那天這座樓,所有的窗子後麵都有眼睛。”


    “我不怕。”


    “可我怕。”


    107


    禮拜日,天還沒亮,f就騎上車到n的新家去了。


    這是他頭一次走進這片灰暗蕪雜的樓區,此後的三年中他將要百次千次地到這兒來,有時候一天中就要來好幾次。而且未來,有一個萬死不悔的夜晚在那兒等著他,但隻一夜,瘋狂而輝煌的一夜。


    f找到了那座樓。樓前有一群孩子在遊戲,又髒又快樂,以後f將常常看見他們並羨慕他們。他找到了三層上的那套房間。八個房門中的七個都傳出禮拜日早晨嘈雜的家庭交響曲,隻有一個鎖著,寂無聲息,這一個顯然就是n從今往後的家了。他在那門前站著,一無作為甚至一無思想。八個門中的七個不斷地有人出來,或提著拖把、或攥著手紙、或端著尿盆從他麵前走過,一路向他行注目禮,甚至在拐進衛生間兩手向腰中摸索褲帶時還回頭再把他審視一回。以後,f將要在這樣的目光中經受三年考驗,而最終與他們不辭而別。


    搬家的車到了。n的母親看見f,隻對他說:“那就別站著,動手搬吧。”f被這句話感動著,整整那一天他再沒有站過或坐過一分鍾。


    n的母親看見,從昨天到現在,f和n的目光時常相遇,但互相沒有說過一句話。n的母親想道,這正是所謂“風暴眼”吧,又差不多是一場戰爭前的沉寂,但可惜他們不可能永遠都呆在那一塊平安的地帶和純淨的時間裏。n的母親知道,未來是不可阻擋的,不管那是什麽。


    裏外間,兩間小屋,都安頓好了,n住裏間,母親住外間,不多的家具安排得很緊湊。看樣子還不壞。兩個年輕的大學生站在門口往那屋裏看,看他們平生的第一回創作。光線漸漸地昏暗了。因為匆忙中忘記買燈泡了,少女n點起了一支蠟燭。三個人圍著那燭光坐下,開始吃冷麵包和一條冷熏腸。


    n的母親說:“這倒很像是一次聖餐。”


    n的母親說:“確實像基督徒們說的,感謝主賜給我們食物。”


    n的母親說:“好像還應該有一點地音樂,是嗎?”


    n的母親說:“要不要我給你們彈支曲子?”


    n說:“媽,你累了。”


    f說:“要不,放張唱片吧?”


    n把電唱機端出來,隨便撿了一張唱片。我想,也許正巧就是畫家z最喜歡的那一張——天蒼蒼,野茫茫,落日如盤異地風煙中的那激盪的歌舞,那近看翩翩遠聞杳杳的歌舞


    三個人啃麵包的速度都漸漸放慢,目光都盯在那一點搖動的燭光上。n的眼眶裏,兩團晶瑩的東西一點點漲大。n扔下麵包,跑上陽台。


    “別,別管她,”n的母親把f按在椅子上:“到現在,她一直都忍著呢。”


    108


    再次想起點亮那支蠟燭,是另一個夜晚,是母親不在家的日子,母親去西北探望父親卻終於沒有見到父親,是她在回程的列車上淚水不幹的那個長夜。酷熱的八月,暑假的最後一天。


    n不像o或t那樣膽小。f不像wr那麽膽大。


    兩間房子沒有獨自的衛生間。


    f來時,裏屋門關著。


    “喂,我能進來嗎?”


    “哦,不,等一會兒,我洗澡呢。”


    f心裏一亂,但老老實實地坐下來等著。


    “你吃過晚飯了嗎?”


    “我就是來給你送晚飯的。”


    “什麽呀?好吃的嗎?”


    “但願你會認為是好吃的。反正,反正總比煮掛麵強吧。我可不想再跟你一起吃那玩意兒了。”


    “那你就趕快去找一個會做飯的吧,跑這兒來幹嘛?”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裏屋傳出水聲和笑聲:“老天爺,你要是能有一點兒幽默感,說不定我現在就想嫁給你了。”


    f的心嗵嗵地跳,哪兒還去找幽默感呢。現在,現在,現在……f坐在那兒設想著n的現在,現在,此時此刻,n 的美麗動人……但設想不出,或者是不敢相信,覺得生理學和解剖學上那些爛熟的名詞和形象不能與她符合,對她甚至是褻讀。還談什麽幽默呢。他坐在那兒一聲不響,大氣也不敢出,生怕n會窺見他庸俗的欲望。


    “喂,你走了?”


    “哦,沒。什麽事?”


    又是水聲和笑聲:“我還以為你走了,或者死了呢。”


    遠遠的,在很遠的地方,一隻白色的鳥正朦朧地舒展翅膀。


    “喂,我真想去遊泳。可惜這附近哪兒都沒有個能遊泳的地方。”


    “你知道嗎,小時候在澡盆裏我就學會遊泳了。爸爸把我按在水裏,說遊吧,把我嚇得直哭。”


    “那時候我們在南方。南方,我跟你說過,到處都能找到可以遊泳的小水塘。我還記得我和好多小男孩兒、小女孩兒在小水塘裏遊泳,一絲不掛可真痛快呀,累了就趴在池塘邊曬太陽,熱了就又跳到水裏去……”


    南方,那隻白色的鳥兒鼓動翅膀,起飛了,在暮天中,在青年醫生的心裏和身體裏,一下一下撲打起翅膀。


    “有一次我和爸爸媽媽到山裏去玩,住在爸爸的一個朋友那兒,那個朋友是看林人。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見滿山的樹像浪濤一樣地響,有時候傳來幾聲鳥兒叫,我問是什麽鳥兒叫,媽說是貓頭鷹。我有點兒害怕。媽說你怕嗎?我不說話,我真是有點兒怕。爸說你怕嗎?我說有點兒。爸說,那我們去走走吧,看看‘怕’是個什麽玩意兒吧。媽說好極了我們去看看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媽說我們去吹吹夜風,去聞聞夜裏山是什麽味兒,月亮、樹、糙都是什麽味兒。你說他們倆是不是都有點兒精神病?


    “我們就走出去,月光很亮,走在那山林裏,到處都很靜,聽得見很多小昆蟲在叫,我們一路走一路又笑又喊又唱,絕對的——仨精神病患者。我們使勁喊,亮開嗓子唱,媽說太好了多虧你爸想出這個主意,爸說那你們就喊吧唱吧這兒沒有人管你們,媽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人真是難得這樣,難得有這樣的機會。


    “後來我們到了一個小水塘邊,媽說我們何必不遊它一泳?我說我們沒帶遊泳衣呀?媽說這兒沒有別人天黑了這山裏沒人來,怕什麽?爸說好主意絕對是個好主意,我們都快讓衣服給勒死了,都快不知道風吹在屁股上是什麽滋味兒了。媽說那就讓風吹吹我們的屁股吧,讓月亮照耀照耀我們的屁股吧。爸說唉,真可惜,我們的女兒可是已經大了。媽說真糟糕你怎麽這麽快就長大了呢?媽對我說,那隻好你一個人到那邊去,我跟爸在這邊。我說,咦?這就奇怪了,應該我們兩個女人在這邊,讓爸到那邊去他是男人呀?爸和媽都給逗笑了,我說笑什麽笑,我說的不對嗎……喂喂,你聽著呢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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