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在少年詩人初戀的目光中,我模模糊糊地望見了另一個少女——t。當o和n在我的盛夏的情緒中一時牽連、重疊,無從分離無從獨立之時,少年詩人狂熱的初戀把她們混淆為t。


    這情緒模模糊糊地凝結成t,是有緣由的:有一天,當我得知詩人l不過是單相思,t並不愛他,t愛的是另一個人,那一天,o和n就還要從模糊的t中脫離出來,互相分離,獨立而清晰;愛上f的那一個是n,愛上wr的那一個是o。那一天l的初戀便告結束,模糊的t不復存在。至於模糊的t能不能成為清晰的t,能不能是確鑿的t、獨立的t,現在還不能預料。


    現在,沿著河邊的夕陽,沿著少年初戀的感動,沿著盛夏的晚風中“沙啦啦…沙啦啦……”樹葉柔和慡朗的呼吸,詩人一路吹著口哨回家,一路踢著石子妙想聯翩,感到夕陽和晚風自古多情,自己現在和將來都是個幸福的人。詩人l一路走,不斷回頭張望那座美麗的房子,那兒有少女t。


    80


    可能有兩年,或者三年,l最願意做的事,就是替母親去打油、打醬油打醋、買鹽。因為,那座美麗的樓房旁邊有一家小油鹽店。


    幾十年前有很多那樣小油鹽店,一間門麵,斑駁的門窗和斑駁的櫃檯,櫃檯後頭坐一個飽經滄桑的老掌櫃。油裝在鐵皮桶裏,醬油和醋裝在木桶裏,酒裝在瓷壇裏,專門舀這些液體的用具叫作“提”,提柄很長,慢慢地沉進桶裏或者瓷壇裏,碰到液麵時發出深厚的響聲,一下一下,成年累月是那小店的聲音。那深厚的聲音,我現在還能聽見。小油鹽店座南朝北,店堂中不見陽光。店堂中偶爾會躲進來一兩個避雨的行人。


    l盼望家裏的油鹽早日用光,那樣他就可以到那家小油鹽店去了。提著個大竹籃,籃中大大小小裝滿了油瓶,少年詩人滿麵春風去看望他心中的小姑娘。那房子坐落在河對岸,一直沿著河岸走,灌木叢生垂柳成行,偶爾兩三桿釣竿指向河心,垂釣的人藏在樹叢裏,河兩岸並沒有現在這麽多高樓,高一聲低一陣到處都是鳥兒的啼囀,沿著河岸走很久但這對詩人來說是最幸福的時刻,並不覺得其路漫長。然後上了小石橋,便可望見那座桔紅色的房子了,晚霞一樣燦爛,就在那家歷盡滄桑的小油鹽店旁邊。


    老掌櫃一提一提地把油灌進l的瓶子裏。把那麽多瓶子都灌滿要好一陣子,少年l便跑出油鹽店,站在紅色的院牆外,站在綠色的院門前,朝那座美麗的樓房裏忘情地張望,興奮而坦率。不,他對那座房子不大留心,燦爛的色彩並不重要,神秘的內部構造對他並不重要,因為現在不是畫家z,現在是詩人l。在詩人l看,隻是那女孩兒出現之時這房子才是無比地美麗,隻是因為那女孩兒可能出現,這房子才重要,才不同尋常,才使他渴望走入其中。自那個冬天的下午之後,畫家z雖然永遠不會忘記這座房子但他再沒有來過。畫家z不再到這兒來,不斷地到這兒來的是詩人l。單單是在學校裏見到她,詩人不能滿足,l覺得她在那麽多人中間離自己過於遙遠,過於疏離。l希望看見她在家裏的樣子,希望單獨跟她說幾句話,或者,僅僅希望單獨被她看見。這三種希望,實現任何一種都好。


    有時候這三種希望能夠同時實現:t單獨在院子裏跳皮筋兒、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來打油的。”


    “幹嘛跑這麽遠來打油呢你?”


    “那……你就別管了。”


    “橋西,河那邊,我告訴你吧離你家很近就有一個油鹽店。”


    “我知道。”


    “那你幹嘛跑這麽遠?”


    “我樂意。”


    “你樂意?”女孩兒t笑起來,“你為什麽樂意?”


    “這兒的醬油好,”詩人改口說。


    t愣著看了l一會兒,又笑起來。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詩人靈機一動:“別處的醬油是用豆子做的,這兒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當然。”


    “噢,是嗎!”


    “我們一起跳‘房子’,好嗎?”


    好,或者不好,都好。少年l隻要能跟她說一說話,那一天就是個紀念日。


    這樣,差不多兩年,或者三年。


    兩、三年裏,l沒有一天不想著那女孩兒,想去看她。但家裏的油鹽醬醋並木是每天都要補充。


    沒有一天不想去看看她。十二歲,或者十三歲,l想出了一條妙計:跑步。


    以鍛鍊身體的名義,長跑。從他家到那座美麗的房子,大約三公裏,跑一個來回差不多要半小時——包括圍著那紅色的院牆慢跑三圈,和不斷地仰望那女孩兒的窗口,包括在她窗外的樹下滿懷希望地歇口氣。還是那三種希望,少年l的希望還不見有什麽變化。


    那女孩兒卻在變化。逐日地鮮明,安靜、茁壯。她已經不那麽喜歡跳皮筋兒跳“房子”了。她坐在台階上,看書,安安靜靜,看得入迷……這太像是o了。在門廊裏她獨自舞蹈,從門廊的這邊到那邊,旋轉,裙子展開、垂落,舞步輕盈……這很像是n。但這是少女t。在院子裏哄著她的小弟弟玩,和小弟弟一起研究地上的螞蟻,活潑而溫厚的笑聲像個小母親……在我的願望裏,o應該是這樣,o理當如此。經常,她在自己的房間裏唱歌、彈琴,仍然是那支歌: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裏,隱約閃著淚光……這歌聲更使我想起n。但毫無疑問,她現在是t。


    “喂!”l在陽台下仰著臉喊她,問她:“是‘當我幼年的時候’,還是‘在我幼年的時候’?”


    “是‘當’,”t從窗裏探出頭,“是‘當我幼年的時候’。你又來打油嗎?”


    “不。我是跑步,懂嗎?長跑。”


    “跑多遠?”


    “從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一直都跑?”


    “當然。是‘當我幼年的時候’,還是‘當我童年的時候’?”


    “‘幼年’。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少女t很快地再輕聲唱一遍。


    詩人將永遠記得這支歌,從幼年記到老年。


    “你很累了吧?要進來喝點兒水嗎?”


    “不,我一點兒都不累,也不渴。”這話一出口,l就後悔了,但不能改口。


    “你每天都要跑嗎?”


    每天都跑。要是並沒有看見少女t,l也一點兒都不感覺沮喪,他相信t肯定看見了他,肯定聽見了他,知道他來過了。因此l每天準時到達她的窗下,必須準時,使那個時間成為他必然要到達的時間,使那個時間成為他必定已經來過的證明,使那個時間不再有其它意味,僅僅是他和她的時間。要是t沒有出現,l相信那是因為她實在脫不開身,比如說因為她的功課還沒做完她的父母不準她出來。l起程往回跑的時候,心裏對他的少女說:我來過了。我每天都會來的。你不可能發現哪怕是隻有一天我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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