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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wr拿著高考成績單找到學校,找到教育局,找到招生委員會,要求解釋。他被告知:考試成績有時候是重要的,有時候並不重要。少年wr問:什麽時候重要什麽時候不重要?他被告知:招收什麽人和不能招收什麽人這是我們的政策,我們按政策辦事。少年wr說: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在考試之前向我宣布這政策?他被告知:一切都是革命的需要,你應該服從祖國的安排。少年wr的憤怒非常簡單、真切、動人:你們要是在考試之前就宣布這政策我就不用考這個試了,“我媽她就不用白白盼了這麽多年,她就不必省吃儉用供我上這個學還費那麽多錢給我喝三個月牛奶了,你們要是早點兒告訴我,我早就能掙錢養她了!”招生委員會的人黯然無語。


    得不到滿意的回答,或者說我不到能夠拯救母親希望的方法,最後他走進一座有土兵把守的高牆深院。走過老樹的濃蔭、走過聯噪的蟬鳴,走過花糙的芬芳,走過一層又一層院落,就像曾經走進過的那座可怕的廟院……最關鍵的是走進了以下幾句對話:


    “請問,我父親他到底是什麽人?”


    “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他是敵人。”


    “他幹過什麽你們說他是敵人?”


    “可以簡單告訴你,他曾經壓迫人民,剝削勞苦大眾!”


    “那麽是誰在壓迫我,是誰剝削了我母親十七年的希望?”


    這個少年,這個無知的孩子,他說:“請你們告訴我,是誰?”


    少年wr犯下了滔天大罪。


    那個暑假結束,當他的很多同學坐在大學課堂裏的時候,當我走進中學,少年wr在這個城市裏消失。他被送去遠方,送去人跡罕至的西北邊陲。母親因此又有了期待,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她開始重新盼望,一天一天盼望著兒子被饒恕,盼望看在他年少無知的份上早早放他回來,就像她曾經一年一年地盼望過丈夫的歸來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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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的母親同樣枉費了心機。z在小學曾是個出類拔萃的好學生,各門功課都在全年級名列前茅,但自從走進中學課堂,成績一落千丈,以至於留了一級。


    現在我想,z很可能是我的中學同學。現在我感到,我在中學時代一定不可避免地見過他。z那時也是個中學生,至少這一點無可非議。


    甚至,畫家動曾經就與我同班,這也說不定。


    寫作之夜,空間和時間中的真實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印象。


    z留了一級,在我進入那所中學時,他不得不與我同班再上一回初中一年級。坐在我身後的一個早熟的少年,坐在第七排最後一個位子上的那個任性的留級生,在我的印象裏他就是畫家z。z留級的原因是:政治、英語兩門不及格。但其它科目他都學得好。他極愛讀書,所讀的書盡是我那時聞所未聞的名目。上英語課時他在下麵偷偷地讀《詩經》,讀《紅樓夢》,讀唐詩、宋詞以及各種外國小說。上政治課時他讀《東周列國》、《史記》、《世界通史》。而真正到了上歷史課的時候,他以不屑的神氣望著老師,在我耳後吹毛求疵地糾正老師的口誤,然後大讀其黑格爾、費爾巴哈和馬克思。自習課上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作業便開始吟詩作畫。他最心愛的是他那幾隻廉價的毛筆,津津樂道並心懷嚮往的是榮寶齋裏漂亮但是昂貴的筆墨紙硯。那時他不畫油畫,油彩太貴,畫布畫框也資,家境貧寒他隻畫水墨畫,從借來的畫冊上去臨摩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吳昌碩的山水,畫些頗近八大山人風格的遠山近水、瘦樹枯石。他把隨處撿來的紙張揉皺、搓毛,在上麵落墨自信有生宣的效果:“你看,你看看,筆鋒尤見其蒼健了吧?”(因而“文化革命”開始後,我記得他之所以偶爾還在學校裏露麵,隻是為了尋一些寫大字報的筆墨紙張據為己有,悄悄帶回家。)無論老師們怎樣對他的功課操心,為他的前程憂慮,他一概以閉目養神作答。但自從他不慎留了一級之後,他對各門功課都稍稍多用了一點兒心思,不再使任何一次的考試成績低於60分,他知道他必得把這乏味的中學讀完,既然非讀不可就不如快些讀完它,尤其不能再讓母親多為他付一年學費了。母親常常為此嘆氣連聲,黯然神傷。十幾年後我才對少年z的行徑略有所悟:必是wr的遭遇給了他啟示。十幾年後我猜想,z那時必曾啟發式地勸慰過母親:“您以為我的功課好到什麽程度才能考上大學?”十幾年後我才明白,當wr的道路使我害怕使我虔誠地祈望做一個好孩子的時候,z已經看破世態,看穿無論什麽大學都與自己無緣,畫家z已經發現了自己的才能並義無反顧地為自己選定了出路。雖然他相信自己也有不錯的音樂感受力,但紙和筆畢竟比一架鋼琴更可能得到,而且不像一位鋼琴教師那般挑剔。他讀了斯湯達、巴爾紮克、托爾斯泰、契訶夫以及當時能夠找到的所有文學名著,自信未必不可以也成為一個作家,但他對歷代的文字獄已有了解,不想再立誌去做一個冤鬼。所以他選擇了美術。紛紜的世界就在你眼前喚起你的欲望和想像,隻要你真正有才能,道法自然,自然就是你的老師,天地之間任你馳騁,任你創造。而且美術,不是隨便什麽蠢貨都能看懂的,你可以對他們作各種無稽的解釋,使他們對你放心,那樣,你就是把他們畫成猶大畫成撒旦畫成流氓,他們也會榮幸地把它掛在牆上,扭捏或者興奮地對來訪者說“那是我”,好像掛在牆上的就一定不是笨蛋。z對母親說:“您何必總盼著我上那個大學呢?博士又怎麽樣,天才有幾個?十之八九是蠢才一輩子作個教書匠。高官厚祿帝王公侯又怎麽樣?‘荒塚一堆糙沒了’。”


    繼父在枕邊對母親說:“你這個兒子非比尋常。”


    母親說:“這麽說你喜歡他?”


    繼父說:“說不準我倒是有點兒怕他呢。”


    “他?他不過是個孩子嘛。”


    “就因為他還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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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甚至還能看見初中生z一跳一跳地用嘴去接拋起在空中的炒黃豆的情景。住宿生z,我記得他的繼父是一家大醫院的清潔班長,我記得他有一個異父異母的姐姐,然後又有了一個異父同母的弟弟。z的母親每月隻能給他十元夥食費和三角零花錢。z雖然非同尋常,但至少有一次他像一般的少年一樣渴望有一身運動衣。他羨慕地望那些穿著色彩鮮艷的運動衣在操場上跑步的同學,目光癡迷得仿佛一位小小的戀人。是那跳動的色彩對未來的畫家有著不同尋常的誘惑吧,可是那樣一身運動衣恰恰與他一個月的夥食等值。但他性格裏的堅韌不拔已經誕生。從他下定決心也要有一身漂亮的運動衣開始,他每月把母親給他的夥食費儲存一半,另外的五元買了麵粉和黃豆,把麵粉和黃豆炒熟,同學們都去食堂進餐時,他便滿懷希望地在宿舍裏吃他的開水沏炒麵和炒黃豆,聲稱那是世界上最為明智的食譜。他快樂地把炒黃豆一顆顆拋向空中,然後用嘴接住,嚼得嘭然有聲。一群同樣快樂的少年為他喝彩。有個局級幹部的兒子說:“喂,你要能連續接住一百次,我這一個月的飯票都輸給你。”“真的?”少年z的眼睛瞪得發亮,仿佛看見那身運動衣已經在工廠裏織成了。他當然沒贏,但他輸得很精彩,一整袋黃豆他都是以這種方式吃掉的,一個月當中他至少有七次接近了成功。那一回少年z生性敏感的心並未沾染一絲一毫的屈辱,那確實不過是一次少年們無邪的遊戲;況且,大家,包括我和那個局級幹部的兒子,都從中感受了z的非凡意誌。z那時仍不失為一個天真純潔的少年。z那時仍是一個善良快樂的初中住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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