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我躺在奶奶懷裏拚命地


    哭,打著挺兒,


    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哭得好傷心。窗外的山牆上


    剝落了一塊灰皮,


    形狀像個難看的老頭兒。奶奶摟著我,拍著我,“噢


    ——,噢--,


    地哼著。我倒更覺得委屈起來。“你聽!”奶奶忽然


    說,“你快聽,


    聽見了什麽?”我愣愣地聽,不哭了,聽見了一種美妙


    的聲音,飄飄的、緩緩的,是鴿哨?是秋風?是落葉劃過


    屋簷?或者,隻是奶奶在


    輕輕地哼唱?……屋頂上有一片晃動的光影,是水


    盆裏的水反she的陽光,光影也那麽飄飄的、緩緩的,變幻


    成和平的夢境,我又在奶奶懷裏安穩地睡熟……


    我從那一刻見到世界,我的感覺從世界的那一幅情景中出生,那才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出哪是感覺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日。但我的生日並沒有就此結束。


    我寫過另一篇小說,叫作《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在其中我寫道:


    奶奶的聲音清清明明地飄在空中:“喲,小人兒,你醒


    啦!


    奶奶的聲音輕輕緩緩地落到近旁:“看什麽哪?噢,


    那是樹。你瞧,颳風了吧?”


    我說:“樹。”


    奶奶說:“嗯,不怕。該尿泡尿了。”


    我覺得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條透明的弧線躥


    了出去,一陣叮嘟嘟的響,隨之通體舒服。我說:“樹。”


    奶奶說:“真好。樹,颳風——。”


    我說:“颳風。”指指窗外,樹動個不停。


    奶奶說:“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兒。”


    腳踩在床上,柔軟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濕又涼。樹在動。房子不動。遠遠近近的樹要動全動,遠遠近近的房子和街道都不動。樹一動奶奶就說,聽聽這風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處不知在幹什麽。樹一動得厲害窗戶就響。


    我說:“樹颳風。”


    奶奶說:“喝水不呀?”


    我說:“樹颳風。”


    奶奶說:“樹。颳風。行了,知道了。”


    我說:“樹!颳風。”


    奶奶說:“行啦,貧不貧?”


    我說:“颳風,樹!”


    奶奶說:“嗯。來,喝點兒水。”


    我急起來,直想哭,把水打開。


    奶奶看了我一會兒,又往窗外看,笑了,說:“不是樹刮的風,是風把樹颳得動彈了。風一刮,樹才動彈了哪。”


    我愣愣地望著窗外,一口一口從奶奶端著的杯子裏喝水。奶奶也坐到亮處來,說:“瞧瞧,風把天颳得多幹淨。”


    天,多幹淨,在所有東西的上頭。隻是在以後的某一時刻才知道那是藍,藍天;那是灰和紅,灰色的房頂和紅色的房頂;那是黑,樹在冬天光是些黑色的枝條。是風把那些黑色的枝條颳得搖擺不定。我接著寫道:


    奶奶扶著窗台又往外看,說:“瞧瞧,把街上也颳得多


    幹淨。”


    奶奶說:“你媽,她下了班就從這條街上回來。”


    額頭和鼻尖又貼在涼涼的玻璃上。那是一條寧靜的


    街。是一條被樓陰遮住的街。是在樓陰遮不到的地方有


    根電線桿的街。是有個人正從太陽地裏走進樓附中去的


    街。那是奶奶說過媽媽要從那兒回來的街。


    玻璃都被我的額頭的鼻尖焐溫了。


    奶奶說:“太陽沉西了,說話要下去了。”


    因此後來知道哪是西,夕陽西下。遠處一座樓房的頂上有一大片整整齊齊燦爛的光芒,那是媽媽就要回來的徵兆,是所有年輕的母親都必定要回來的徵兆。然後是:


    奶奶說:“瞧,老鴰都飛回來了。奶奶得做飯去了。”


    天上全是鳥,天上全是叫聲。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獨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著“咯咯咯……”奶奶切


    菜的聲音,


    又飄轉起爆蔥花的香味。換一個地方,玻璃又是涼


    涼的。


    後來蒼茫了。


    再後來,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燈


    裏一光。


    那是我的又一個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從那一刻開始我的感覺同理性分開;從那情景中還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將知道我的歡愉和我的淒哀,我將知道,我為什麽歡愉和我為什麽淒哀。而我的另一些生日還沒有到來。


    43


    我從虛無中出生,同時世界從虛無中顯現。我分分秒秒地長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鑲嵌進擴展著的世界之中呢?還是擴展著的世界攪拌在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樣,相依為命。我的全世界從一間屋子擴展到一個院子,再從一個院子擴展到一條小街,一座城市,一個國度,一顆星球,直到一種無從反駁又無從想像的無限。簡單說,那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我有時想像那無從想像的無限,發現其實很簡單——隻是人們並不想老實地承認--那不過是想像力的極限罷了。無限,是極限的換一種說法。無限是極限的一個狡猾的別名。


    就像有一架攝影機,緩緩搖過天花板:白色已經泛黃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圈波紋般的雕飾,從圈心垂吊下一盞燈。孤寂而冷漠的一盞燈。燈罩的邊緣如起落的波浪,但不動,安分得很,像一朵被凍僵的花。


    接著,攝影機下搖:牆上有一幅年畫,那年畫想必已經呆在那兒很久,已經並不緊貼住牆壁了,風從窗外來,它就嘩啦啦地抖,想要招展而終於不能。年畫上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懷裏都抱著鴿子,背後的藍天上也飛著鴿子。見過那幅畫的人都會記起,它的標題是“我們熱愛和平”。


    再橫搖:無聲地搖過那幅年畫,搖過明淨的窗,潔白的窗紙和印花的窗簾,窗台上一盆無花的綠葉,再搖過一麵空白的牆,便見一張紅漆長桌和兩隻紅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鍾,“嘀一噠一、嘀-噠-嘀-噠-”,聲音很輕;但很有彈力,“嘀-噠-、嘀-噠-、當--”,最後一下響,聲音很厚,餘音悠長。


    鏡頭推進,推向那架老座鍾: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的一圈羅馬數字,和一長一短兩支鏤花的指針,圓盤是非常精細非常複雜的金色圖案,圖案中有兩個赤裸著身體的孩子,兩個孩子在那時間裏永遠不長大,永遠都快樂。鏡頭在那兒停留也許是一會兒也許是很久,不必考慮到底是幾點,兩支樓花的指針可以在任何位置。無所謂,具體的時間已經無所謂,不可能記得清了。畫麵談出。


    據歷史記載,有過一場“鎮反”運動。可能就是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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