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出聲。他放下刀,手指伸過來,沾那孩子粉紅臉頰,動作間充溢溫柔氣味。我很不解,不過始終都保持沉默,看著他們圍來做鬼臉,扮猴子,認真笑鬧一場,末了幫我買下那許多奶粉,送我出門。


    對頭勢大,這晚出門,過幾日便使我行蹤告破。多年曆練,追兵初到樓前我已知覺,翻窗出去爬上天台,奮力一躍跳上比鄰樓頂,再順水管而下,一百米外就是汽車站,隨意上一輛車,就可以逃出好遠。這路線我一早看好,時時注意,等的就是此刻。那孩子,我當然顧不得。


    這一個顧不得,變成我在車上坐的針氈。


    起起坐坐,起起坐坐,折騰半小時,那點焦心一陣一陣,痛苦過挨槍子,打斷腿,一片一片拔指甲。我竟然多一刻都忍不了。車速未慢,我抽出皮帶扣奮力一擊打爆窗玻璃,逕自跳了出去,一路狂奔回去的路上,我強烈的預感到,原來我一生最後的結局,就是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小鬼,變成一個莫名其妙的死鬼。


    門半開著,出乎意料的安靜,十分不祥。輕輕走上去,靠在牆邊呼了口氣,皮帶扣壓在食指與中指之間,腦子裏快速過一遍屋內的結構----搶進去,門邊玄關有一處凹陷,有經驗的行動者,必然會派人進行把守,我要先打倒他,如果能夠奪下槍枝,那麽下一步便要閃入橫向距離玄關兩米的洗手間……貓身,迅捷無聲進入房屋,猛然一怔。


    多達十五人,全部持械,其中有三個我認識,是殺手這一行裏排名極靠前的高手。


    無論我多麽善於急變,經驗豐富,今日都無生機。


    除了,這十五位殺人不眨眼的仁兄對我都毫無興趣。此時全體靜悄悄坐在地毯上,互相依靠注視著地毯的中心,神情愉快輕鬆,嘴角含笑。在他們視線的盡頭,不是別的,正是那個我為之拚死趕回來的小娃娃,躺在那裏,笑嘻嘻,眼睛眨巴眨巴的,眼波如無形的春日潮水一樣,正一波波洋溢出來,恍惚間,將周遭盡情淹沒,暖洋洋的水底樂園。


    育方:非人一種,能攝人惡意,撫之以善。眼灰綠色,不能言,終生為嬰兒狀。


    八、拔魯達獸


    這是倫敦,大雨如傾,城東的垃圾堆裏,蠕動著一團東西。細細看,是個人呢。渾身腐爛了,漆黑的。


    我靜靜站在那裏,注視這人,花了三十多分鍾,伸手去探一米外那隻爛蘋果,從進度來看,大約還要另外花三十分鍾才能達到目的。


    而且,我想他那個時候可能已經死了。


    讓他死好呢,還是不死好呢。


    這麽躊躇。不過答案還是有的。


    一小時後,他坐在了我的公寓浴缸裏,漸漸露出了本來麵目。我家傳的藥煉之術,絕對不是蓋的,小試牛刀,就把一條世人皆欲棄的垃圾蟲,變成了一個美男子----當然,主要還是他自己長得好。


    看著他清醒過來,我架著二郎腿在一邊吃花生,問:“記得你是誰不?”


    他竟然徑直一香皂盒子丟過來,號叫聲猶如鬼哭:“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不讓我死。”


    哎呀,不識好歹到這個份上,以為老子暗戀你嗎。不打不行。


    咬著一顆花生我就撲了上去,把他按在浴缸裏一頓爆打,打得扁扁的,然後一揮手,將身邊另一桶藥水倒到他身上,他立馬鬼叫起來,嘿嘿,這本來是給他清毒換膚的,一缸水隻能加一升,腐蝕性?比王水當然好一點。


    嚇唬完他,我繼續吃花生,這次問的問題,答案就來得快太多了。


    “你是誰?”


    “馬克 強生。”


    想一想,這個名字前兩天在什麽地方看過。對了,本地報紙社交版“富豪老爸橫刀奪愛,迎娶獨子女友,甜心竟成繼母,馬克強生失蹤。”


    哈哈哈哈,我花生碎粒噴了一地,立刻就原諒了這位脾氣不好的少爺。真乃人倫慘劇,竟叫人無語凝噎。


    看我臉色,也是知情的。馬克苦笑兩聲,啞著聲音說:“你後悔救我了吧,哈哈,哈哈。”比貓頭鷹的笑聲還難聽。


    他頹然,整個人軟到水裏去。要不是我硬拖。他一定可以成功地把自己淹死了。


    終於洗完了澡。跟在我身後進客廳。大約納悶了很久,終於問了一聲:“你幹嗎穿那麽多?”


    多嗎?看看自己,長睡衣長睡褲,手套,厚襪子,圍巾,包頭布。隻有兩隻眼睛在外麵。想了半天分辨道:“倫敦天氣冷。”


    然後他就看著牆上空調顯示屏上的“25”度字樣,發起呆來。


    人類這種東西真奇怪,自己麻煩事一大堆,還為些有的沒的操心。


    我沒好氣把他拖到沙發邊,推他躺下。


    老實說,他那種拚命拉住自己浴袍前擺的動作,配合臉上驚慌的神情,實在是非一般的搞笑。我懶得再跟他糾纏,輕輕一劃,一圈如有如無的光圈倏忽出現,將他全身籠罩。


    瞬時間,他臉容如同嬰兒一樣純淨起來,閉上眼,沉入另一個世界。


    他的額很寬,按看相的說法。該是個很聰明的人。唉。聰明人都比較難搞一點啊。


    脫下手套,我的指尖近乎透明,劃過馬克的額頭,他的皮肉與骨骼柔順的整齊翻開如紅海的波浪,露出結構極為精密繁雜的人類內腦。控製著情感,習慣,一切難琢磨的東西。當然,如果放進火鍋裏涮涮,或者切片過煎,滋味柔潤滑嫩,也會是很可口的食物。趕緊搖搖我自己的頭,討厭,昨天不應該看沉默羔羊的。


    另一隻手套也取下,合掌在他頭部上方,指尖相對,手腕張開,做成一個倒金字塔的圖形。金字塔尖垂直於馬克,隱約與腦海綿體接觸。慢慢的,有一些煙霧般的氣體從大腦深處一點點生發出來,絲絲縷縷被手指尖吸取進去,我兩隻手都開始緩慢的變化顏色,從透明,到微白,到深藍,等全體都轉為純黑色的時候,煙霧不再出現。他的頭顱復原,籠罩他的攝神光圈也消失了。我輕輕呼出一口氣。


    他醒過來的時候,我正在電視,城市新聞。約翰強生,宣布將如期與瑪麗小姐舉行婚禮,記者問他對兒子失蹤一事如何看,老強生憤怒的表示:“他是成年人,應該學會應對自己的人生。”


    馬克沒聽到這句,他隻看到畫麵上的人,一屁股坐到我身邊,嘻嘻哈哈地的說:“昨天喝醉是你拖我回來的?你叫什麽?啊,那不是我老爸嗎?他要結婚了?新娘子不錯啊,哈哈哈哈。”


    我微笑著盤起腿來沉到沙發裏去。呼了口氣。這傢夥好彩啊,遇到了一隻好心的拔魯達獸,幫他拔除了記憶裏那些不堪承受的部分。否則今天的頭條新聞就不是結婚而是滅門了。本來他揀到那隻蘋果恢復一點體力之後,會跑去家裏殺人的。這種事情雖然在人類社會見慣不驚,不過能少一樁是一樁吧。


    門啪啦一響,馬克哼著歌兒跑掉了。我鬆了一口氣,看看自己的手,還是很黑,他心裏的恨意與殺心還真不少。不過沒關係,等一下喝點水,多小便幾個就出來了~~拔魯達獸:非人一種,本形無定,體色透明。能操作思維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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