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這樣的“誤會”並沒發生,阿q活下去的概率是極大的。


    我們也都知道的,後來中國真的革命實現了。真的革命首先是為了使中國的勞苦大眾來一個徹底的翻身,當家做主。


    阿q屬於大眾一員這是不存爭議的。


    革命成功之前阿q的人生苦嗎?想來,我們也總得人性化地承認,確乎比較苦,還被視為下賤。


    阿q勤勞嗎?魯迅筆下沒怎麽詳寫,字裏行間給我們的印象是懶散,遊手好閑。但我們可以這樣推理——他倘若不勞,那便會餓死。像他那種年齡的男人,不論在鄉下還是在城裏,乞討是討不成幾次的。那麽,他並沒餓死,證明他總歸還是得靠打工活著。


    總而言之,“勞苦大眾”之於阿q,雖符合得不太完美,但大體上還是符合的。


    那麽,阿q在鄉村的地位當然也應來次徹底的翻身。


    不消說,土穀祠分給了他,於是他有了合法居處。對於“勞苦大眾”,革命隻負責翻沒翻身的問題,一般不解決有沒有女人的問題。


    但正像阿q骨子裏有奴性一樣,他骨子裏也有對女人的強烈需求。魯迅筆下的他,對女人的強烈需求,也可以說是欲求,每呈現為一種痛苦折磨。


    那麽,既然翻身了,沒人敢再公開地蔑視他了,革命不便代之解決的問題,他自己勢必是要自行解決的——當然指的不是自慰。


    在小尼姑、吳媽、趙司晨的妹子、鄒大嫂的女兒之間,他總之是要擁有一個的。從魯迅筆下看,阿q在這方麵並不忒膽小,還算敢想敢做。比如對吳媽,對小尼姑。我們有根據推斷,“翻身了”的阿q,後來做了丈夫的可能性極大。也許他“擁有”的女人既不是小尼姑也不是吳媽,而是別莊的一個什麽女人。是的,對阿q而言,結婚隻不過是“擁有”的gg,妻子隻不過是男人之擁有物。他是不太會與任何女人行苟且之事的。不僅因為膽小,還因為“傳統道德”的約束。和奴性一樣,“傳統道德”也是存在於他骨子裏的東西。那是外因長期暗示的結果。


    在農會時期,阿q會是積極分子。分田地,分大戶財產、控訴趙老太爺、遊假洋鬼子的街——這些都是阿q特高興參與的,能使他獲得真“翻身了”的感覺。何況,他骨子裏有愛跟著起鬧、亢奮於刺激之事的遺傳。


    互助組期間,阿q大約就很耍奸。經常裝出病歪歪的樣子,可憐兮兮地央求別人互助他,在分到他名下的那一小塊地裏種或收。而互助別人嘛,他往往不見蹤影了。即使被動員去了,也肯定拈輕怕重,作演假出力之秀。阿q並非名副其實的農民,他對土地沒農民那種感情,勞動也從來不能帶給他任何愉快。在自己的土地上也不能。


    公社化後,阿q肯定由農會時期的積極分子變成了消極分子。雖然他對土地毫無感情,但已經分到了自己名下再“公”到一起去,阿q是一百個不情願的。


    他在心裏會這麽罵:“媽媽的,早知如此,老子農會那會兒才不積極!……”


    但阿q很願意搞“階級鬥爭”。盡管從階級成分上分,他隻不過屬於“流氓無產階級”而已,卻一向聲稱自己是苦大愁深的貧下中農。趙老太爺和假洋鬼子雖然已成專政對象變為弱者了,阿q仍經常扇他們嘴巴子,那時他心裏就很快意,每每這麽想:媽媽的,盡管把地又收回去了,但新社會總歸比舊社會好!


    對於阿q,新社會的好,主要體現在想扇趙老太爺和假洋鬼子耳光時,是完全可以的。不但不會有人幹涉,還有人圍觀,發笑。阿q喜歡他扇什麽人嘴巴子的時候有人那樣。


    到了“文革”,阿q再次變成了一個神氣活現的人。


    “媽媽的,造反!造反!這才媽媽的像種造反的樣子!隻要高呼著萬歲,怎麽造反都不會被殺頭,媽媽的,這種造反才來勁兒!……”


    他帶頭造農村幹部的反,因為他們曾很不好地對待過他。


    阿q造反造得出了名,就被城裏的造反派請去,當上了“農宣隊”的小頭目,趾高氣揚地占領城裏的文化和教育陣地。


    阿q從沒聽說過什麽“上層建築”。城裏的造反派們告訴他——就當成當年趙老太爺和假洋鬼子的家吧!


    於是阿q立刻就明白了什麽是上層建築。


    那時趙老太爺和假洋鬼子已經死了。


    阿q也很少回未莊去了。


    他喜歡城市,喜歡“上層建築”占領者那種優越感。他很是學會了一些革命的話語,也能說起來一套一套的。有時手癢難耐,便扇“臭老九”們的嘴巴子。扇彼們的嘴巴子,那種感覺尤其的好。因為彼們以前的地位,比趙老太爺和假洋鬼子高多了,而且又都是文人。阿q本能地痛恨文化,因為文化是他骨子裏壓根兒沒有的。想有很難,不是能搶得來分得來的。某種據說是好東西的東西,在別人的腦袋裏,搶不來也分不來,這使他恨。


    “媽媽的,嚓!……嚓!……”


    阿q時常想砍下“臭老九”們的頭,將手伸入他們的頭裏掏一把,看那種叫作“文化”,據說是好東西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東西。


    但隻不過時常那麽一想罷了。


    終究,阿q並不特別兇殘。有時裝出兇殘的樣子,卻是下不去狠手做很兇殘的事情的。


    他隻不過心裏麵缺乏同情。


    他最狠的時候,也隻不過就是扇別人嘴巴子。


    “文革”一結束,阿q成了“三種人”,須老實交代他在“文革”中的罪行。


    那時的阿q又未免可憐了。


    他終究隻不過扇過別人的嘴巴子,而且沒文化,而且又是“翻身農民”,故對他清查了一陣子後,又將他釋放了,並沒被真的定為“三種人”。


    阿q自是千恩萬謝,表示一定要痛改前非的。


    但他其實並無懺悔意識。


    沒文化的人不一定就絕然沒有懺悔意識。懺悔意識也往往是人性善根的枝葉。


    阿q雖非兇殘之徒,心靈裏卻也沒有什麽善根。


    他的懺悔是一種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明智。連高等動物也有的明智。


    如今,阿q已經很老很老了。


    他太能活了。他沒什麽養生之道的。但偏偏就是太能活,而且活得還極健康。奇蹟之所以是奇蹟,是沒什麽科學道理可解釋的。


    阿q的性能力很強,使他的女人為他生了不少兒女。他的兒女們分散在全國各地,替他生了不少孫兒女。兒女和孫兒女們,都不同程度地具有他的種種基因。


    回憶成了阿q如今活著的基本內容。


    “想當年……”


    阿q經常對兒女及孫兒女們話說從前。說時表情極莊重,絕無絲毫戲說的意思。


    未莊的人生經歷他是不說的。


    “文革”前他的史事種種他也沒多大情緒說。那一時期沒他的什麽光彩,連與眾不同的苦難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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