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掙紮,反抗,企圖逃到外麵去。


    但是上帝並沒有真的打盹。他偷窺著,並使房子的外麵夜黑如墨,暴雨傾盆,閃電裂空,霹靂陣陣,而且有猛獸在嚎叫著,有毒蛇從門旁的樹上垂下它們的頭,它們的眼像紅色的炭火……


    女人的腳步從門口退縮了……


    女人捂麵而泣……


    翌日,上帝看到女人和男人已十分親昵地相處。


    上帝故作疑惑地問:“丘比特,他們怎麽會這樣?”


    丘比特回答:“我使那男人占有了那女人。”


    上帝說:“你的話聽來令我產生暴力的印象。”


    丘比特說:“上帝,占有如此柔弱的女人還需要暴力嗎?何況,她也希望他們的關係有所改變呀。”


    上帝又問:“我可以認為他們在愛著了嗎?”


    丘比特聳聳肩:“這一點連我也不能確定。但是你看,女人確實不再害怕那男人了。她從那男人占有她的過程中,感受到了他將會對她負起保護的責任。”


    上帝也聳聳肩道:“女人都這麽愚蠢嗎?”


    丘比特以無比嚴肅的表情和語調說:“不,這個女人一點兒也不愚蠢。恰恰相反,她對男人的感受十分細膩。不是所有女人都能通過一次非正常的性的過程判斷一個男人心性本質的高下,她卻做出了判斷。”


    上帝若有所思,笑而不語。


    即日上帝親自降臨在那女人麵前,並使她確信他是上帝。


    上帝對女人說:“從今天起,我要每天收走一樣使你感到安全的東西,包括那個你已信賴了的男人。隻要你的頭腦中一閃過可以捨棄某一東西的念頭,那東西便不復存在了。”


    於是房子裏的東西一一消失了……


    於是連房子也消失了……


    女人和男人帶著僅有的一點兒食物和一罐水,暴露在天地之間。


    上帝從天庭以他的聲音威嚴地問女人:“在食物、水和男人之間,你還捨棄什麽?”


    於是他們的食物不見了。


    於是他們的水也不見了。


    上帝的聲音又問:“現在我還要收走一樣東西,你仍不捨棄那男人嗎?”


    女人心裏暗想的卻是:“我還有一身衣服……”


    於是上帝連她的一身衣服也一件件收走了,直至使她赤身裸體……


    上帝看見赤身裸體的女人無地自容地對那男人說:“除了上帝,在這個荒島上我的希望便是你。男人啊,你發誓別拋棄我吧,你發誓一定要帶我離開這個荒島吧!唯有你能使我回到家裏,能使我見到我朝思暮想的兒女呀……”


    上帝這才明白那男人對那女人的意義。


    上帝被女人的母性祈求所感動了。


    於是那男人脫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女人身上。


    他向她發誓道:“你這女人啊,為了使你能與兒女團圓,我甘願為你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無所謂。從現在起,我的勇敢、力氣、生存能力都是全心全意為你服務的了……”


    男人的話還沒說完,上帝化身為一隻虎從草叢中撲了出來。


    男人迅速地將女人掩護在身後,並促她爬到樹上去。他赤手空拳,與猛虎眈眈對視,準備殊死一搏……


    “上帝”未忍向男人進攻——猛虎咆哮一聲,又躍到草叢後去了……


    上帝一回到天庭,丘比特就評論道:“上帝,現在我可以說,他們在深深地愛著了。”


    上帝問:“那麽,你將使他們成為夫妻嗎?”


    丘比特愛莫能助地搖頭。


    上帝追問:“為什麽不能?”


    丘比特嘆道:“愛在記憶裏,有時比在婚姻裏更適當些。對於這一個男人和這一個女人便是這樣。”


    上帝又若有所思起來。


    最後,上帝決定使那女人的經歷變為她的一場夢。


    她在幾天內每每回想她做過的夢,回想她夢中的男人,覺得她真真實實地又愛了一場似的……


    男人隻有在幾乎失去一切後才覺得女人尤其不能再失去,女人卻是在不斷失去的過程中就已明確地意識到男人對她的重要性了。


    所以當男人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時,他的潛意識裏其實是將女人物化了的。


    “尤物”這一種對美貌女人的比喻說法,詮釋了男人們不願坦率承認的意識。


    所以當女人說“女人的一半是男人”時,其話才更由衷。因為在女人的意識裏,那時是將男人神化了的。而這是女人所以是女人的可愛的缺點。


    普遍的女人都不會將男人物化,正如普遍的男人在具有追求的能力時,首先追求的其實並非女人——不,並非愛情……


    男人之人性在人類社會的現當代文明中,究竟是上升了,還是墜落了,也許是值得懷疑的呢……


    有一天,上帝又百無聊賴了,又要拿我們下界的男女做實驗開心了。自然,他仍命丘比特這位也常在我們之間製造了許多悲喜劇的愛神陪他。


    他先將一個男人依照前次的方式弄到了荒島上,接著滿足他內心裏的一切需求。隻消他一動念,他的希望立刻實現。


    他是一個不吸菸的男人,卻是一個血液裏習慣了酒精含量的男人。血液裏一點兒酒精含量都沒有的時候,他的頭腦反而會混沌一片,接近空白,不能進行正常的思維。


    上帝使荒島上的那一夜一開始就狂風大作,冷雨如鞭。那男人抱著雙肩縮在草叢中,就像一隻皮毛被徹底淋濕了的、無洞可入的耗子。


    他頭腦中產生的第一個念頭是——來一件棉大衣多好哇。


    幸虧他的血液裏還有一點兒酒精的殘量,否則他的頭腦裏連一個念頭都產生不出來了。


    上帝立刻使他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棉大衣了。


    男人身上剛覺暖和,頭腦中隨即產生了第二個念頭——如果在一頂帳篷裏多好。


    於是他立刻便在帳篷裏了。


    於是他手中立刻有一瓶開啟了蓋兒的名酒了。


    於是他麵前立刻有一小桌下酒的菜了。


    裹著棉大衣,盤腿坐在帳篷裏的那一個男人飲了幾口酒後,思維能力漸漸開始活躍。


    他想,待在帳篷裏還是不太安全呀,有野獸或毒蟲鑽入帳篷襲擊他怎麽辦呢?如果是待在一幢門窗結實的房子裏才算幸運啊!於是他就待在一幢門窗結實的房子裏了。


    酒使他的欲望得寸進尺——房子越變越大,最後變得像幾套打通了的總統套房那麽豪華又氣派了。


    那男人將自己泡在浴缸的溫水中,一邊嘬飲著美酒一邊想——為什麽我的每一個慾念都能立刻實現呢?莫非我變成神仙了嗎?或者有神仙暗中助我?不管究竟是怎樣的原因,趁我想什麽來什麽的這會兒,我何不實現我那些生平最大的夢想?


    於是他擁有了一份瑞士銀行的存摺,上麵註明有幾億元錢。他瞧著手中的存摺,卻怎麽也不能像瞧著錢那麽心裏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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