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皆大歡喜。於是第二天便都廢寢忘食地投入了此一項規模宏大的係列性的共同的"希望工程"……


    這些都是冉告訴我的。


    喬老先生身先士卒,親自上陣。那時節初暑驟至,他每日裏從早到晚,極其自覺地將自己關在書房裏,僅著褲衩和背心,一手持筆,一手握扇,很有些"甘灑熱血寫春秋"的樣子。老伴見他魂歸正業,亦對他表現出格外的關心,幾回回欲將電扇從客廳裏搬到他的書房去,但他杜門不納,予以堅決的反對。他說一有電扇在旁邊嗡嗡響,便會一個字也譯不出來的。俗話說,"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其實他的翻譯速度,比哪一名弟子都緩慢。畢竟老了,畢竟思維不那麽敏捷了。而且,頸肩病和他作對,雙臂陣陣麻木,還經常偏頭疼。而且,一輩子認真慣了,每句話每個字都不肯輕*事潯省k閱兀導*上倆他自己,也是頂不上他的任何一名弟子的日成績的。他還自書一幅對聯--"引書媒以戚戚,入文畝以休休。"求人裱了掛在牆上自勉自勵。一想到不久將來的一大筆經濟效益,一想到不久將來《社會心理學刊》創刊時那份兒欣慰喜悅,一想到眾弟子分紅均利後置家添件的興奮,和必然要對這位導師說的些感激之詞,他恨不得能將自己變成一台打字機。買一台廉價的電腦--是他近年的夙願,也是他此番奮不顧身的原始動力的一部分。頸肩病的折磨,使他預感到自己和筆為伴的時日不會太長了。星期日,他照例帶了煙、水果、飲料之類,四處往返看望弟子們,給予他們精神上的慰勞和鞭策。冉自是非常體恤父親的,有時通過朋友的關係弄輛車,陪他一塊兒看望弟子們。後來就從報上見到了中美雙方開始洽談智慧財產權問題的新聞,這不免就使他心理緊張起來。晚上接著從電視裏看新聞聯播,看完一言未發神色大異地踱入了客廳。冉跟入客廳,見他委頓地坐在沙發上,心事重重叼著菸鬥吞雲吐霧。冉覺得父親的憂慮是多餘的。她認為中國人做事情,一向拖拖拉拉,體現在外交方麵,也果斷不到哪兒去。何況,老美的態度,似乎挺強硬,聽說先決條件和具體內容都比較苛刻。而中國有中國的難處,真要全盤接受了,隻一個瓊瑤,就有理由向中國的各出版社各刊物索要幾百萬。全國僅此一項,大概就得補償幾千萬,也許遠遠不止。那麽中國的出版業有一半兒就得負債纍纍,有些就得黃。中國不能不考慮到這一點。那麽就不能全盤接受,那麽就得繼續和老美進行洽談,相互討價還價。也許二三年後,才能達成一個什麽協議。而幾個月內,父親們進行的事兒,也就大功告成了。憂慮的什麽呢?聽了冉的一通分析,喬老先生的精神又振作了起來。


    然而那一天以後,弟子和弟子們的弟子紛紛登門,看來都不無擔心。


    喬老先生,就用冉寬慰過自己的話,復而寬慰弟子們。眾弟子聽了,也都覺得不無道理。於是各自恢復亢進狀態,更加廢寢忘食,更加孜孜不倦,更加爭分奪秒,更加奮不顧身。"希望工程"終於全部"竣工"那一天,喬老先生和眾弟子到一家小飯店相聚慶賀。之後推薦了幾個人,各自帶上他的親筆信,到全國各地的出版社去送稿。不久幾個人先後返京,都說對方不肯接受稿子。喬老先生說怎麽會呢?當初談妥的嘛!那幾個弟子說,人家都有顧慮,怕哪一天中美智慧財產權問題的協議一生效,有一條若是追索前債,美國的版權那麽值錢,人家擔待不起。他瞅著弟子們帶回的一捆捆書稿,當時血壓升高,一陣頭暈目眩,險些跌倒。半晌緩過些神兒來,訥訥說出的一句話是--"我這不等於把你們都耍弄了嗎?"眾弟子見他那樣,都不忍埋怨。


    都說先生千萬別這麽想。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權當我們大家在您的督促之下練習筆譯了。他望著幾個月之間,一個個勞苦得形銷骨立的眾弟子,心疼他們,懊惱自己,不禁地放聲大哭了一聲。冉也覺得十分的內疚,覺得父親的"希望工程"的落空,似乎和自己不無責任。起碼自己要是不對父親說那些自以為是的話,父親早早地罷手,也不至於接著白白投入了兩個多月的心血。於是她保證說,出書的事,包在自己身上了。有膽小的,可也有膽大的。


    她說她的朋友之中,很有些能人,肯定會替她和出版界的"個體戶"們牽上線。到了這種地步,也顧不了那麽許多了,反正這批譯稿能印成書就意味著父親他們幾個月的心血值,就一樣有經濟效益。反正都非內容反動的誨淫誨盜之書,絕不在國家所禁之列。喬老先生開始是反對的,他唯恐自己學者的名聲受損。但弟子們都說可行,並慫恿他同意。最後他也就違心同意了。北京這地方,也不知被股子什麽邪氣籠罩了,不但孕育出大批大批的"侃爺",而且滋生出不少的"侃嬸"、"侃姨"、"侃姐兒"、"侃妞"。時代確是有些不同了,女子不讓鬚眉。能"侃"的人按理說不太容易被信任,不被信任的人按理說朋友不會多。但在如今的現實中恰好反過來。冉卻是個例外。冉不是個"侃姐兒",但冉的朋友也挺多,從文人雅士到雞鳴狗盜者。冉純粹地是例外觀象,別人都上趕著交她,她沒辦法。仿佛一棵樹,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全由不得自己。冉這個例外現象為什麽就例外,我搞不大明白。她曾說她自己也搞不大明白。不太可能是衝著她的父親,她父親沒那麽大魅力。


    唯一推翻不了的解釋是她的個人魅力。如今有書卷氣的年輕女性不多了,書卷氣被脂粉氣一大片一大片地覆蓋了,漏網的幾個就成了鳳毛麟角。一成了鳳毛麟角,便格外地有人欣賞了。東西是那樣,人同此理。冉的朋友們更是些交際寬廣的人。人托人,一竿子搭一竿子的,就搭上了個體書商們。他們都是些"地下工作者"。聯絡網線雖幾經瓦解,但實力仍在,隻不過與先前比起來,更"地下"了而已。一有牟利之機,他們都像水底遊蛙似的蹦到岸上。那幾天冉家裏好生熱鬧,不速之客紛紛光臨。喬老先生自是不屑於和他們打交道的,由冉接待。沒用冉費什麽唇舌,總共一百多斤分紮成二十幾捆的書稿,一頁不少全被拎走。冉老先生的弟子們,和弟子們的弟子,沒誰嚮導*ψ肺*過結果。他們都有心理障礙,怕一問必加重導師的負疚感。喬老先生也不問女兒。他也有心理障礙,怕女兒將這件事看得太重了。女兒若看得太重了,必頻頻去問那些個體書商們,進而會不會令那些個體書商們小瞧了自己這位老學者,和自己的弟子們呢?在中國,出一本書能那麽快嗎?何況豈止一本。大小學者們也開始往錢眼兒裏鑽了不是?那也得有耐性哇!他尤其怕遭到些個體書商們的恥笑。都不問,漸漸的,冉把這件事給忘了。忘得很徹底。喬老先生,也裝作忘了。他的弟子,和弟子們的弟子,都裝作忘了。


    盡管都忘不了。兩個多月以後的一天,喬老先生逛街,就在書攤上發現了由那批書稿印成的書。賣得還都很搶手。封麵設計得倒挺雅致。白底。塑料加膜。他的名字印在每一本的突出位置,他的名字之下才是他每位弟子們的名字。有幾本,隻有他的名字,沒了他的弟子們的名字。而那幾本書,他連校正也沒校正過,百分之百是他的弟子們的翻譯成果。那些書,使他感到,既是自己和弟子們的腦力勞動的產物,又似乎不是。因為書名全改了:《男人的原子反應堆--情慾》、《女人的性心理探秘》、《做愛的心理三部曲》、《女人的性偽裝--羞澀》、《男人的性侵略意識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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