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過節,兩家端來送往的。他們當初租住房子時,和房東簽定的是五年的合同。可是如今有一位外地的個體戶,願出每個月五百元的高價租下房東那兩間小西廂房。人家圖的是離開鋪麵做買賣的地方近,人家不在乎多花點兒錢。而按當初的合同,小齊兩口子每個月才交八十元。八十元當然也不算低,可和五百元一比,小孩子也知道五百元多哇。不是多出一點兒,是六倍多呢!人家那位個體戶還表示了,如果小齊兩口子肯搬,人家可以替房東補給他們一千兩千的,買個三方樂和。房東就找他們兩口子商議。他一聽急了,租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啊!馬上到哪兒去租呢?他們兩口子也都是好說話的人,他們就表示願意提高房租,提高到每月一百或一百一十元。每月多交二三十元房租,以他們兩口子的工資而言,幾乎等於是豁出去了。平心而論,房東平時也是挺好說話的人,可在這件事上,房東變得不那麽好說話了。兩口子沒奈何,便四處托人找房子。找來找去的,不是房租太貴,超出了他們最大限度的工資承受能力,就是地處郊區,交通不便,上下班成為困難。終於找到一處,雖不甚理想,但總比每天看房東的臉色強。準備搬時,才知道附近沒幼兒園,孩子入托又成了難事兒。兩口子的單位,目前都沒有幼兒園。小齊是外地留京工作的大學生,父母在外地,鞭長莫及,照顧不上他們的孩子。


    小姚的母親去世了,父親七十多歲了,老人自己還需要照顧呢!兩口子結婚後,還從沒那麽苦惱過,還從沒那麽犯愁過。有一天小姚實在心裏憋屈得忍不住了,對小齊說:"你跟你們單位的領導講一講吧!"小齊呢,明知故問:"講什麽呀?"小姚說:"講講咱們的實際困難唄!"小齊說:"講也沒用。


    單位有單位的實際困難,目前解決不了咱們的實際困難。"小姚聽了,一邊做飯,一邊唉聲嘆氣。小齊又說:"你更應該跟你們單位的領導講講。"小姚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我們不是夫妻嗎?為什麽我就更應該呢?"小齊發作了,一拍桌子:"你是你們單位的大紅人。是工會主席,是區人大代表,是先進,是模範,是標兵。怎麽,到了你有實際困難的時候,這些榮譽都一錢不值啦?難道你這些個人榮譽,就不是你們單*壞娜儆耍科菊廡┤儆*也更應該!還要憑什麽啊?"小姚不愛聽,反駁道:"你們單位有你們單位的實際困難,我們單位就沒有我們單位的實際困難啦?你這不等於是叫我用個人榮譽當資本,去向領導那兒討特殊化嗎?我們單位還有因為沒房子結不了婚的呢,我這工會主席都不知怎麽關心一下他們的實際困難……


    "小姚不說這些話猶可,一說這些話,小齊更火了,又拍桌子對她吼了一通。其實他們都不是沒找過各自單位的領導。都找過,都白找,各自心裏都憋屈著。都想從對方那兒獲得到一線希望或是一種安慰,卻都沒得到想得到的。小齊拍桌子對小姚吼,小姚也不跟他吵,隻不過吧嗒吧嗒地落淚,一邊落淚一邊繼續做飯。飯做好了,兩個人都沒心思吃。爸爸媽媽沒心思吃,懂事的孩子也沒心思吃。一家早早地就餓著肚子睡了覺。再說房東方麵也生氣。房東以為他們根本就不打算搬。房東一這麽認為,進而就覺得他們簡直是不通情理,存心跟自己過不去。隻要兩口子有一個在家裏的時候,房東便在院子裏沒休沒止地指桑罵槐,還故意將髒水往他們家門口潑,故意將垃圾往他們家門口掃。兩口子寄人籬下,惹不起對方,隻有忍的份兒。


    偏偏,在那些日子小齊家來了一封信。信是以婆婆的口氣寫的。說當老母親的非常思念兒子,也沒見過孫女的麵,想到北京,也就是到兒子家住一段。信是小姚接的。她沒給丈夫看那封信,她怕丈夫看了更為難,更犯愁。


    她在單位抽空兒給婆婆回了封信,說丈夫單位就要分房子了,說不久就要搬家了,說等搬過新居去,歡迎婆婆來住,願住多久住多久……


    而事實上是--小齊的母親患了晚期胃癌,想到北京入院治療。即使沒救,最後在兒子身邊住幾天,有機會和兒子媳婦孫女多親近親近,也是老人心中的一大願望。信上之所以沒明寫,是怕兒子著急上火。老人接到兒媳婦的信,沒到北京來。不久,去世了。


    小齊獲電,如晴天霹靂。當日趕回老家奔喪。聽家人告訴,母親生前,曾親筆給他去過一封信。並將小姚的回信給他看。他一看之下,心中對小姚的氣可就生大了。他銜悲懷憾回到北京,一進家門,劈頭便質問妻子。小姚心裏也萬分地不好受,萬分地後悔,萬分地內疚,紅了臉低了頭向丈夫承認錯誤,請求原諒。她說怕房東那一種恨不得哪一天就可以找個什麽正當的理由將他們趕出這院的樣子,使婆婆住得不愉快,高興而來,掃興而歸。她說她哪兒能料到婆婆是患了不治之症呢?盡管她說的也在理,丈夫心中的火還是沒法兒消除。小齊在氣頭上,不但沒原諒她,反而當著孩子的麵打了她……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小姚下班時,特意繞道兒商場,給小齊買了一柄傘,就是那柄將冉的父親捅死了的傘。那半個月北京連雨難晴,小齊卻將傘丟了。一天下班回家,澆得落湯雞似的。小姚就想到第二天應該替丈夫買回一柄傘。諸事種種,那些日子使夫妻關係也不像以往那麽親昵了。小齊由於沒能在老母親去世之前與老母親見上一麵,對妻子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待搭不理的。小姚說傘是為他買的,他一瞅是黃色的,賭氣說不用,說他一個大男人,怎麽能撐一柄黃色的傘。而且說他在一切淺顏色中,最討厭的是黃色,說你是我老婆,和我共同生活了這麽多年,難道連自己的丈夫喜歡什麽顏色這起碼應該知道的一點都不知道嗎?小姚確實不知道。她蹙眉默想,想不起在什麽時候,什麽情況下,夫妻倆談到過誰喜歡什麽顏色誰不喜歡什麽顏色。她買傘時,黑色的已經賣完了,隻剩幾柄淺色的了。除了黃色的,還有粉色的,花的。她猶豫了半天,才決定給丈夫買下一柄黃色的。不就是遮雨嗎!她沒把傘的顏色看得多麽重要。她原本希望,通過這柄傘,消除丈夫心裏對她的一層隔閡,討得丈夫對她的幾分歡悅,沒曾想反而又惹丈夫不滿意。小姚當時一聲未吭,打定主意第二天換傘……


    第二天下班,她又繞道兒商場,見有了幾柄黑傘擺在那兒,心裏挺高興,暗自慶幸來得巧。她婉言婉語地向售貨員解釋,傘是替別人買的,別人不喜歡黃色的,希望能換一柄黑色的。反正都是同樣的價,反正她不是退。售貨員起初不給換,說用過了還能換嗎?不換!態度十分生硬。她就又婉言婉語說了許多請求的話,並且聲明自己絕對地沒用過,連撐開都沒撐開過。售貨員被她磨煩了。終於肯給她換了。換之前人家總是要檢查一下的,人家就撐開了。一撐開,才發現有兩根傘骨是斷的。人家指著冷冷問她,你不是發誓沒用過嗎?這怎麽回事兒?沒用過傘骨會斷了兩根嗎?問得她愣愣的。愣愣的她訥訥地說,是啊是啊,我連撐開都沒撐開過,傘骨怎麽會斷了兩根呢?這是質量問題啊。按她的想法,她認為自己更有理由請求換了。可是售貨員並不這麽認為。人家將傘往櫃檯上一扔,幹幹脆脆地說出兩個字是不換。結果她就和人家爭論起來了,結果就圍了一大群瞧熱鬧的人。售貨員理執一端,指著她對一大群瞧熱鬧的人說,她把傘昨天買回去了,用過了,用壞了,隔了一整天又來要求換,還不老老實實承認自己用過了,用壞了,花言巧語說是替別人買的,說是因為別人不喜歡黃*u囊g蠡灰槐諫u摹u獠皇俏蘩砣∧致穡磕闥凳侵柿課*題,你當時若撐開看,發現傘骨斷了,當然是質量問題。可你用過了,用壞了,再說是質量問題,再想用一柄壞的換一柄好的,哪家商店也不能給你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冉之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梁曉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梁曉聲並收藏冉之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