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到雪駒托生時,我偷偷去看過他。”六娘頓了頓,“他那時法力還很弱,找不到龍身可以附體,雪駒是龍馬,那小駒又是剛剛出生,正正好被那孩子照顧……”


    “既然他早附上了那馬,怎麽就不肯認我?”季常咬牙道。


    “我也不清楚……”六娘低頭沉默了一陣,突然深吸了一口氣,聽來好像在抽泣:“你也知道他的性子,越想親近什麽人,脾氣卻變得越壞。說不定他怕現了真身見你,便不好去尋雲龍……他本來和我說,是要等靈力慢慢穩定了再上山,大概後來是被魔性逼得受不了……他能活下來,全靠那魔蠱,但靈力越聚,魔毒越起作用,就越難受,才這麽早就去了……”


    六娘說著說著,竟也帶了哭腔:“他遊魂飄蕩了五六年,沒個定所,現在好不容尋了個身子,卻遇上趙毓!我兒真是命苦……”


    “六娘……”季常嘆了口氣,“趙毓不會看著他死的。”


    “真的?”女人抬起頭來。


    季常看不下去她眼裏流露的可憐,點點頭:“若趙毓想他死,在崑山澗中就能結果了他性命,當時附了神力的雪駒還未與他精魂相合,趙毓不會看不出來,可他根本沒有動手。現在想來,他之所以和我去尋霖兒,大概同我一樣,隻想再見他一麵罷了。”


    六娘道:“那我便信你了。我去找霖兒的事被你父親知道,便在半道上叫人把我捉了回來,後來的事,我也是派人打聽才知道的。現在那邊也完全沒有音訊了。”


    “趙毓在,霖兒便不會死。”季常累了,隻這麽說。


    六娘看出他疲憊,便告辭退了出來。她走到門口,季常突然叫住她:“六娘。”


    “什麽?”


    “你總去看霖兒的精魂,那……”季常想不出怎麽表達才好,“現在的這個,他知道麽?”


    六娘的眼睛睜大了,好久才細細地說:“那孩子……從小不就和你親麽?我失了霖兒,正傷心,也不大顧得了他,他大概覺得自己總長不大,和兄弟姐妹也生分。和他親近的,不就隻有你麽?至於我去找霖兒的事,他知不知道,又有什麽關係,我不很在意……”


    這樣毫無愧疚理直氣壯的語氣,讓季常愣了好久,六娘的身影消失了也沒發覺。


    過了一個多月,他終於能下地了。第一件事便是去趙府,可下人說趙烈沒回來過,趙毓更不用說了。他怕人家騙他,又偷偷使法術去了趙烈過去住的別院,果然很久沒人住的樣子。


    九月初至,秋葉掉了滿院。


    他嘆了一聲,正要轉身離去。心念一動,又走到胡沐過去住的房前,輕輕一指,鎖便掉在地上。


    他推門而入,一切整整齊齊,都蒙上了灰塵。


    向桌上看去,案上還擺著幾本他教胡沐念過的書,下麵壓著的,便是一疊厚厚的紙,是胡沐練過的字。


    他拿起來翻著翻著,想起過去胡沐手不靈活,自己就把著他的手糾正動作。那孩子被自己貼到背部時,總是全身一緊,屏著不大敢出氣……


    季常看著那疊字,已是胡沐大有進步時的作品了。他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這孩子,看來是真不愛念書。不單是書,字也盡數留在這裏了……”


    他說著,覺得自己竟要哭出來,忙把那字往袖子裏一放,匆匆離開了別院。


    第51章


    五十一


    接下來養傷的大半年,縱沒人攔,季常也出不了榆塘。


    隨著傷勢漸愈,他力氣越來越大,脾氣卻也越來越壞,動不動就砸東西,倒也像他剛從江陽出來時,也一樣的沒人理他。他想砸什麽,便隨他砸,隻是有傷在身,酒是不容他隨便喝的。


    他姐姐看他這個樣子,不禁皺眉道:“又砸東西,一點長進也沒有!雲淩好歹也把家業撐了近千年,你卻在這折騰給誰看?”


    季常一聽,臉色一變,手又抬起,要把幾上的白玉花盆摜在地上,卻見那白花開得可愛,上次開時,胡沐也在這裏,見滿屋花瓣,大眼裏全是好奇和喜悅。想到這裏,手又放了下去。


    從此,他再也不亂發脾氣,隻是一連好些天晚上,門外一有響動,他便從床上跳起,奔去開門,看看胡沐是不是在那裏。


    “我怕先生睡不著。”


    他是真的睡不著,有時在門外一站,就是幾個時辰,直到天色發白。體力上還好,可同胡沐相處的記憶,卻讓他終於不堪忍受,夜夜到玉山斷崖吐納龍珠。那本是季霖的專屬,崖上還有季霖小時候的撞痕。其實小季霖在家沒呆幾十年,自己就被送到江陽去了,可看得出,他到現在還是很記掛自己。


    可自己在崑山澗底,一點護他的意思也沒有。


    錯錯錯!怎麽做都是錯!


    他十分惱恨自己,執著於過去,卻錯失更多。他化為龍形,沖天而上,又重重潛入水裏,漸起數丈水花。累了,他潛在水底,隻吐出龍珠,飛在水麵吸取明月精華,他看著那龍珠,通體碧綠,在平靜下來的水麵上,好像看清自己千百年來寂寥的心。


    想起胡沐在崑山頂上用盡最後力氣給予自己的吻,季常便全發熱,非要潛到水裏翻滾幾下才好。


    不能想,他自我告誡,一想便想哭,還會耗精氣。


    在天庭當差的大哥和二哥回來,都說沒有趙毓和季霖的音訊,至於趙烈,在胡沐出事後,就向曹大人辭官走了,他一走,張衍肯定也是不在的了。


    “聽說是給兒子療傷去了。”大哥這麽說,“至於是到哪裏,曹大人不肯說。”


    “療傷”,便是還活著。季常想著。


    隻要那孩子活著,便比什麽都好。


    現在關於那場大戰的惡夢,卻是再也不做了,頭也不疼了,那些回憶消逝,可不知為什麽,卻覺得錯就錯了,人死也死了,過去再也回不來了,就算回頭看,也沒有什麽會抓緊不放,全沉到時間的長河裏去了。


    曹大人不說,大概是趙烈拜託他,不讓自己尋了去。


    沒什麽,縱使再也見不了他……自己還有好多好多個一千年好活,無可奈何的事,還會有很多,連大戰的事也忘了,還有什麽忘不掉的?


    這般自我安慰的季常,還是感到一陣暈眩。


    又過了半年,他終於能行動自如了,還未等他清醒過來,已站在了胡沐西域的家裏。


    他沒臉見素素,隻隱了形偷偷潛進去,卻見胡沐的屋子空空如也。季常一不死心,又在胡沐房裏守了兩天兩夜,除了打掃的僕人,仍沒有進來。他不禁心驚,甚至衝到堂上牌位前,細細看下來,沒有找到胡沐的名字。


    他回到胡沐的房裏,腿一軟,坐在床上,一手捂住嘴,淚就掉下來了。


    他到底在哪裏?到底在哪裏啊?


    “季公子,你怎麽在這裏?”


    季常吃了一驚,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竟是素素站在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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