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伸手去抓他,一道眩目的閃電把一切都消滅了。她睜開眼,從頭到腳都出了汗,渾身毛孔像針紮一樣痛。


    惜惜正一盞盞地依次滅掉壁上的燭,忽然聽見董小宛在喊冒公子,回頭一看,姐姐正在床上掙紮,顯然是做了惡夢。


    忙跑到床邊,她卻醒了,依舊後怕,慌忙摟住惜惜,惜惜覺得她還在發抖。


    過了一會,她才講了剛才的情形。然後說:“奇怪的是我的確沒睡著。”惜惜聽得毛骨聳然,立刻覺得房裏很陰森,慌忙去把熄掉的燭重新點亮。這樣好受一點。


    天剛亮,蘇元芳便匆匆趕來。兩隻眼睛罩著烏黑的影圈,竟是一夜未眠的樣子。她一開口便說:“好可怕。”董小宛問她:“什麽好可怕?”她便說昨夜夢見冒辟疆帶著腳鐐手銬。董小宛腦中一陣昏眩。惜惜驚得目瞪口呆。


    冒辟疆覺得自己變輕了,甚至可以飛。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周圍的世界如此陌生和詭秘,四處都包含著可怕的事物。


    一陣眩目的閃光之後,他站在一處沙漠中,風呼呼地吹。


    沙丘下有許多東西在扭動。仿佛下麵有一個集市似的。他朝前走,發現自己的腳印比人還大,深深地踏入流沙之中。他想:“難道是去地獄?”


    有人在朝他招手。他始終無法縮短和那人的距離。這時已不在沙漠中了,他聽到了流水的嘩嘩聲。前麵出現了一條寬闊的河,河水湍急,波光粼粼,河水清澈透底。他從來沒見過比這更幹淨的水。


    他感覺幸福,他從來都喜歡水,在水邊他總是能夠感受到幸福,人一幸福便有些忘乎所以,他正要跳進水裏,麵前突然站了一個老人。嚇了他一跳,老人朝後麵一指道:“有人來了。”他回頭一看就醒了,後來有人說那條河是忘川,人跳進去就死了。


    他醒來就聽見有人說:“醒過來了。”“這小子命大,居然沒被瘋子卡死。”他這才回憶起夜裏被人卡脖子的事。他看見眼前站著兩個獄吏。他們其中一個說:“瘋子已拖出去砍了。”


    另一個說:“快起來去放風,獄長要訓話。”冒辟疆這才知道自己昏迷了大半天。他覺得全身發軟,也許死過一次的人全身都發軟,需要增加一點新鮮空氣來支撐著活下去。


    兩個獄吏將他扶起來,他暈眩了好一陣子才有了邁步的力量,他覺得自己付出了全身精力才來到了牢房外邊的場院。


    正是放風的時刻,院中稀稀拉拉集聚著許多犯人,其中有殺人者、姦淫者、放火者、叛敵者、無辜者。下午的陽光分外耀眼,他覺得自己仿佛好久沒見陽光似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陳定生、吳次尾迎著他走過來。彼此寒暄幾句後,陳定生便指責他:“看你弱不禁風,要死卵朝天。怕啥,砍頭不過碗大疤。”


    冒辟疆心知他有誤解,便告訴了昨晚發生的事。陳定生道:“原來如此。”


    這時,一個獄吏站在台階上拚命敲一麵破銅鑼,並大聲喊道:“獄長訓話,人犯站好。”


    犯人們雲集在場院正中,獄長是個肥胖壯碩的人,顯然是劊子手出身,一生不知吃了多少人的心肝。


    冒辟疆被太陽曬得昏頭轉向,獄長說些什麽全沒聽見,隻是最後幾句話聽進了耳裏。這幾句話獄長加強了語氣,武斷地顯示了一種長期養成的對人犯的威嚴和欺淩:“不管是誰,是龍你給我盤起,是虎你給我臥起,這裏是拴烈馬的樁子。”


    董小宛擔心冒辟疆,卻始終沒有消息。蘇元芳常常淚眼汪汪坐在她麵前,其實她心裏也不好受,卻不得不分心去寬慰少夫人。後來,兩人商議,決定叫李元旦和冒全去一趟南京,一定要捎個確信回來。


    李元旦和冒全兼程到了南京,冒全知道冒辟疆通常的去處,便帶著李元旦徑直到蓮花橋去陳定生的家。到陳府門前,冒全吃了一驚,但見大門上鎖,兩張巨大的白紙封條交叉著貼在門上,封條上的印色已被稀釋開來,看來已經有些時日。


    旁邊一個貨郎探身問道:“客官,莫不是要找陳府的人?”


    冒全正欲相問,李元旦搶先說了話,他慣走江湖,深知江湖險惡。他說:“不,我們不找人。隻是看見這麽大的封條,覺得好奇。”


    李元旦拉著冒全走開。走出百餘步,見一老婦人在賣糕點,便假裝買東西。李元旦輕聲問:“婆婆,陳定生家出了什麽事?”


    老婦人道:“快走。出了大事了,全抓進牢裏去了。門口那個貨郎是錦衣衛。最近來陳府的人,來一個捉一個,來兩個捉一雙,你們快走吧!陳公子挺好的人怎麽就犯了法,讓人猜不透。”冒全聽此一說,才嚇出了冷汗,剛才自己太冒失,李元旦謝了老婦人,順便買了兩個酥餅,兩人都覺得不好吃,轉過街角便扔給了一個小乞丐。


    “管家,現在去哪兒?”


    冒全沉吟道:“本來想去媚香樓,現在看來也不能去了。估計也有錦衣衛把守。”


    李元旦輕聲道:“我看冒公子八成落了災。”冒全也點頭稱是。


    天氣太熱,倆人去一處茶棚喝茶。冒全用手支撐著腦袋,努力思索該去哪裏打探消息。李元旦頻頻喝茶以掩蓋內心的焦急。


    突然,外麵進來了一群人,紛紛揀著座位,倆人正覺詫異,外麵又湧進一群人,也紛紛找著座位,入座的人都朝著一麵牆,仿佛有什麽神要從那灰泥斑駁的牆上顯靈似的,人們翹首以盼。冒全問一個剛在他倆旁邊坐下的人:“老哥,這麽多人幹嘛?”


    “聽說書,精彩的《七俠五義》。”


    冒全突然想起柳敬亭,心裏豁然一亮,怎麽不去找他?他問那人:“是不是柳敬亭說書?”


    那人道:“不是,是北方來的,沒有咱南京的柳大麻子說得叫。”


    冒全站起身,叫上李元旦,倆人興沖沖直往有名的長吟閣去找柳敬亭,到了長吟閣,卻還沒開門。許多人坐在門前,冒全上去敲門,有人道:“你倆比咱們還急,柳大麻子還在城外釣魚。”


    “你們都是來聽他說書的?”李元旦問。


    “當然,這兩天正講《風波亭》呢!”


    冒全心想:就這樣等到柳敬亭,恐怕也沒多少說話時間,不如去河邊尋他去。便打聽到柳敬亭釣魚的地方。於是又急沖吵出來。在城門洞碰見柳敬亭扛著魚杆提著一串小魚悠閑地走來,他認得冒全。說他不知道冒辟疆的消息,但楊龍友一定知道。三人又找楊龍友,路上許多人向柳敬亭請安,李元旦心裏佩服。


    見到楊龍友才知道冒公子果然入了獄,冒全連夜趕回如皋。李元旦住在楊龍友家,伺機營救冒公子。他幾次想蠻幹,都被楊龍友阻止。


    麵對冒全帶回的壞消息,蘇元芳當場昏倒在地。董小宛也搖搖晃晃,但堅持住了。她當即就決定去南京。她畢竟熟悉南京,她願不顧性命救冒辟疆出獄。她帶上了惜惜和茗煙,第二天就離了如皋,到了南京,眼中看著熟悉的街道和樓宇,心中感慨萬千,她多麽想在這街上自由自在地走一走,惜惜有幾次都按捺不住想跳下車去感受自己成長的街區,都被董小宛極理智地製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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