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轎中,阿飄告訴了別後的經歷和遭遇,還暗暗表達了思念之情。冒辟疆也簡單地敘述了別後的一些經歷。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便到了城門,他看見錦衣衛站在城門邊,正盯著轎子看,臉上有些疑惑,好像轎子有漏洞似的。


    那轎子確有漏洞。冒辟疆自己也發現了:轎子的擋風簾太高,從外的確可以瞧見轎中人的鞋子。那個錦衣衛本是極老練的捕快,他們職業的眼光立刻便發現花轎的垂簾中,不僅有一雙女人的繡腳,還有一隻男人的皂靴,便犯了疑,正欲看清,忽見轎子的皂靴突然收了起來,立刻便知道被追捕的人坐在轎中。四個錦衣衛在沒弄清是哪家的花轎前未敢造次,而讓轎子眼睜睜出了城門,他們拉住最後一個家丁,給他一兩碎銀子,問道:“這是哪個官人的家眷。”家丁道:“當朝馬尚書爺家的。”四個錦衣衛嚇得吐吐舌頭,慶幸沒有胡來,否則少奶奶發起威來,不僅抓不得人,而且連命也可能丟掉。


    當下隻遠遠地跟出城門,其中兩個抄一條近路,跑到前麵去攔截。


    阿飄將冒公子送出城門很遠,才讓他下轎。彼此匆匆道了珍重,她才從原路返回。跟在後邊的兩個錦衣衛躲在草叢中,她沒看見。


    冒辟疆急急地朝前走,冷不防前麵兩個錦衣衛攔住道路。


    他認得是城門邊那四個錦衣衛中的兩個。心知不好,正欲轉身,後麵兩個錦衣衛已按住他的雙肩,將他掀翻在地,掏出繩子捆了個五花大綁。那小販打扮的漢子,狠踢他兩腳罵道:“媽的,老子看你跑!跑!”隨後將手中那隻血淋淋的斷手打在他的臉上,冒辟疆痛苦地閉上眼睛。


    且說阿飄剛進城門洞便覺得尿急,實在憋不住,便叫停了轎,上了一次茅坑。那城牆邊的人家,哪裏見過貴婦人到此,慌忙將茅坑沖一遍,這一耽擱,當阿飄出來上轎時,剛好看見四個錦衣衛押著冒辟疆走回來。她腦中一陣轟鳴,此刻要救卻沒奈何。隻得叫一個家丁遠遠跟去,看看下在哪個牢中。


    牢中的生活黑暗無邊。冒辟疆不能適應。他垂頭喪氣蹲在牢門邊。天快黑了,豎著鐵柵的細小窗戶像夜色中的一灘水,顯得亮晶晶的,他貪心地眷戀著那小小的正在消逝的日光。世上如果有絕境的話,這裏就是絕境。牢裏死一般寂靜,他像一個走到世界盡頭的人。


    視力慢慢適應了黑暗,他看見自己的旁邊有一堆稻草,便站起來,腳麻木得不再是腳,仿佛是什麽身外之物,他想把稻草鋪平,躺下歇一會。


    他剛伸手去,稻草忽然一動,鑽出一個人來。那人冷酷地問道:“你是誰?”


    冒辟疆猛然一驚,站立起來。他說:“對不起,我沒看見。”


    “為什麽看不見?”


    “太暗了。”


    “小子,不是太暗了,是你太恐懼。恐懼是真正的障眼法。人間本來沒有完全的黑暗,是恐懼使人瞎了眼。小子,仔細看看,這裏難道沒有光嗎?”


    冒辟疆真的看見了光,是一種幽藍的淡檔的光。他看清了稻草堆中那個人:滿頭花白長發,表情模糊,隻有那對泛著藍光的眼白極端透徹地盯視著他,這眼光能夠看穿任何人的心事。


    那人冷冰冰地問道:“我在這裏蹲了二十年,從來沒見過你這麽弱不禁風的人,為什麽坐牢?你這種人一定是幹什麽風流勾當。”


    “不是,我是復社的人。”


    “復社?復社是什麽東西?”


    “一個讀書組織,復興國家是它的宗旨。”


    “放狗屁,書讀得越多越愚蠢。沒有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蠢才,天下早就太平了一萬年。小子,他們以什麽罪名抓你?”


    “奸賊誣告我們要造反。”


    “活該被捉進來。可惡的書生!就算造成了反,難道一個朝代比另一個朝代更好?氣死我了!我最討厭書生!什麽他媽的亡國恨,天下本來就沒有國。天下最大的騙局就是建立國家,製定法典,強迫別人來俯首。狗日的,可惡!”


    “這… ”


    “住口!還敢詭辯。老子卡死你!過來,用稻草把我埋好。盡是些濁物!”


    冒辟疆體諒他蹲了二十年牢獄,也不和他頂撞。屈身將散落的稻草撒在他的頭上,直到看上去僅僅是一堆稻草垛。他對他說:“這樣太熱了。”


    “放屁。小子,待會你就知道了。老子這樣才舒服。”


    冒辟疆也不理會。徑直走到另一個角落,將少量的稻草攤平,也顧不得潮濕,便躺了下來。卻毫無睡意,盯著黑暗出神。他突然很害怕死,錦衣衛常常偷偷把犯人殺掉。想到自己就要糊裏糊塗地死去,再也見不到董小宛和蘇元芳,他就覺得後悔不已,悔不該心存封侯的夢想。


    太寂靜了,任何聲音都逃不過他的耳朵。牢門外一點亮光伴著靴子聲走過,他知道那是獄吏打著燈籠在巡夜。過了一會兒,他側邊的牆上有石頭的叩擊聲,聲音三長兩短,很有節奏,他猜想那是隔壁犯人在尋求聯絡。他試著回應一次,他聽到了極微弱的問候:“喂,新來的,你是誰?”


    他知道這極弱的聲音其實要大聲叫喊才能傳過去,他大聲回答:“我是冒辟疆。”


    隔壁立即傳來一激動的聲音:“我是吳次尾。”冒辟疆聽得真切,振作起來。兩人就隔著牆說了很多話。他這才知道許多復社公子都在這座牢中。當他知道方密之、鄭超宗、侯朝宗並沒在牢中時,便猜想他們可能已經逃脫。但也可能關在別的牢中。想到如今復社中人都落得如此下場,他倒認為當初不讀書不結社還好一些。


    天快亮時,他遭到了蚊群的襲擊。仿佛空中全是蚊群一般,叮咬著他。甚至穿透了他的衣衫。他劈劈叭叭地抽打,有時一掌下去,便明顯感到有幾十隻蚊子的屍體。


    嗡撾撾… 嗡撾撾… 嗡撾撾… 無法忍受,無法忍受。


    嗡撾撾… 嗡撾撾… 嗡撾撾… 稻草嘩嘩直響。


    “狗雜種!”他聽到一聲怒吼。那稻草掩埋的人猛地站起來。“吵死我了!”那人一邊說一邊大步走出。他看見一頭披頭散髮、衣衫襤褸的野獸撲過來。還來不及出聲,便被緊緊卡住了脖子。他聽見那人在喊:“卡死你,卡死你。”他欲要反抗,早已沒有了力氣。眼睛一黑,便失去了知覺。那人的手慢慢鬆開,兀自狠狠罵道:“臭書生,打擾老子好夢。”


    冒辟疆走後,董小宛獨自在水繪園中整理那些畫卷古玩,將它們一一分類登記入冊。這是件比較勞累的事。蘇元芳有時也來幫忙。正是靠著這些事情使她沒覺得過分寂寞。


    如今的短暫別離,已經和在蘇州時強烈而噬心的思念之情不同了,淡一些,但緊密一些。有時僅僅是有所牽掛。董小宛並不懷疑自己對冒辟疆的愛。她通過對兩種思念之情的比較和分析,發現差別的原因是因為在蘇州時的思念包含有絕望的因素,那時存在著再也見不到他的可能性。她想:絕望的愛並不比幸福的愛強大,但表麵上卻強大一些。如今的思念和牽掛變得可以忍受,因為男人不管多麽浪蕩,總有一天要回家的。她希望他早點回家。有一天,蘇元芳閑話之間忽然說道:“終於理解‘悔叫夫婿覓封侯’的滋味。”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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