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懷著一個明確的目的,就是要讓另一個女人得到的是她用舊的東西,雖然她並不恨董小宛。冒辟疆有些怕,盡量避開她。看著他虛弱畏縮的身影,她從內心發出了高高的笑聲,這笑聲沒發出來,在腦際迴蕩,震昏了她自己的頭。


    冒辟疆回家的第二天就叫茗煙先到水繪園去問候董小宛,並送她一柄湘妃沔竹做扇骨的湘繡摺扇,上麵有一行絹秀小字:“卻話巴山夜雨時。”


    董小宛聽到這個消息,歡喜不已。招呼茗煙坐下,將糕點、果品、瓜子、花生擺了一桌子,茗煙也不客氣,痛快地吃了一通。惜惜不停地探問冒公子的情況。


    茗煙得意極了,將他的冒險經歷津津有味地敘說一遍,其中有許多添油加醋的誇張細節,特別是三枚烏黑炮彈完全被他神化了。董小宛和惜惜聽得有些心驚膽顫。惜惜叫道:“好險!”茗煙得意極了。他早就發覺隻有給閨中女人神吹才不會被指出漏洞。昨天晚上,他給街角的鐵匠吹三枚炮彈時,遭到了當眾羞辱,街坊們都笑他盡是些山海經說法。


    茗煙盡了興,才告辭而去。董小宛始終在把玩那柄摺扇,一會打開,一會合攏。她心中的幸福感不可言喻。惜惜站在窗前,被破皮紙下衝進來的風吹得一陣哆嗦。


    “該貼窗戶紙了。”


    “是該貼了。”


    董小宛和惜惜忙了一整天,將水繪園的窗戶全部換了新紙。單媽昨夜熬了一大盆米湯供她倆使用。單媽午睡時聽見她倆在窗台上唱歌。


    惜惜分享了姐姐的喜悅。當董小宛叫她幫忙換床單時,她笑道:“姐姐,這床單前幾天才換的。”


    “又髒了。”董小宛說。為了證明,她從枕頭上撿了幾根脫落的青絲。


    “嘻嘻,肯定是給冒公子準備床幃。”


    “死丫頭。”董小宛假裝要打,惜惜慌忙躲到她背後的大花瓶後。花瓶裏插著菊花,有些花苗因為折的時候還太小,永遠不會開放了,懸在那裏像病了一樣。這些都是今年的最後幾朵花了,冬天的風已經抵達如皋。


    時光正在消逝。董小宛每天都換新的床單,等待著冒辟疆。但他沒有來。出了什麽事呢?董小宛抱著雙膝坐在床上想。深夜裏,她常常產生幻覺,聽見有人踩著枯枝和落葉,順著石板小徑來到樓下,然後上了樓,敲她的門。她聽見冒辟疆在叫她,忙起身去開門。門外空空蕩蕩,北風吹卷著大地。


    這種事連續發生三次,自己也被嚇得喪了氣。她告訴惜惜。第四天夜裏,為了避邪,惜惜將一盞燈移到門前。那天夜裏,董小宛睡得很安穩。天快亮時,她比惜惜起得早些,便去開門,結果門一開,滾進一個人來。她嚇得往後一跳,原來是單媽,她“哎喲、哎喲”地叫著從地板上爬起來,懷裏抱著昨夜那盞燈。要不是單媽,那盞燈差點釀成一場火災,那扇門被燒焦了一大塊。她滅了火,正靠著門平息內心的驚恐,董小宛就開了門。


    整整一天,董小宛在房中靠寫詩打發日子。這天她受了兩次驚嚇,其實都是自己嚇自己而已。也許是相思的虛空狀態使她的注意力進入了寂靜,無邊無際的寂靜。


    第一次驚嚇,是因為一隻老鼠竟在大白天大搖大擺地跑上書桌,鬍鬚一動一動的,跑到硯盤前,嗅那噴香的墨水。董小宛一哆嗦,扔了筆就跑。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單媽。單媽說,“老鼠有什麽好怕的?”單媽一邊說一邊就上了樓,她搞不懂女人中怎麽會十個有九個怕老鼠。那房裏沒有老鼠,董小宛要她保證三次,才大著膽子進了屋。老鼠的存在證明寂靜的準確性。董小宛又獨自滑入寂靜中。


    第二次驚嚇發生在天剛黑的時候,她正點亮燈盞,吹熄火紙。敞開的窗戶外傳來一聲拍打聲,然後有什麽東西掉在樓下台階上。董小宛好奇地剛要伸出頭去,一件東西就從窗外迎麵飛來,飛過頭頂,“啪”地一聲掉在室內。她嚇得癱坐在椅子上。待看清是什麽東西時,驚嚇就變成了驚喜。


    那是一柄大摺扇,正是冒辟疆隨身攜帶之物。他終於來了。


    原來冒辟疆趁著空閑,踏著夜色而來。走到樓下碰見惜惜,他豎起一根指頭叫惜惜別出聲,惜惜朝開著的窗戶指了指。冒辟疆突然想到秦淮舊院的慣例,如果男人想求見某個女人,先從窗外扔個物件進去,女人有意,就投水果或糕點出來,叫做“投桃報李”;女人無意,則原物奉還。當年侯朝宗見李香君時就是扔進一柄摺扇(即有名的“桃花扇”)。冒辟疆如法炮製,第一次沒扔進去,第二次才扔了進去。董小宛會心一笑,拿了個梨子走到窗前,使勁打向他。他正看著她笑,沒提防被梨子打中額角,立刻就起了一個腫塊。他“哎喲”一聲,董小宛快活地放聲大笑,銀鈴似的笑聲傳遍水繪園。她好久沒這樣痛快地笑了,乃至冒辟疆捂著額角踏進房來,她還在大笑,笑彎了腰。


    她用熱水給他敷額角的腫塊,嬌嗔道:“這是對你的小小懲罰。”冒辟疆環抱著她的腰,在她粉腮上親了一口。他說:“我是來道歉的,讓你久等了。”


    兩人都很幸福,各自滔滔不絕地敘說別後之情和一些經歷。無非是些流水帳,可在愛人的耳中卻是最好的情話。相愛的人在一起,有時候隻是聲調語氣就夠了,說什麽並不重要。倆人都努力想從對方的雙眸中看見自己的身影,尋找昨日的幸福。董小宛的變故他已聽蘇元芳說過,此刻聽來別有一番滋味。他想像自己孤身一人把她救出來,甚至還經過一番生死搏殺。他還想像自己救出她之後,就死在她的懷中,何等慘烈的愛情。他臉上露出的痛惜狀,剛好配合了董小宛的敘述,她以為他被深深打動了。


    她繼續講述,他繼續沉迷在自己的想像中。她發覺他走了神,問他想啥,他說正想剛見到她那天夜裏的小船。她臉上起了紅潮,雙手更緊地摟住他的頭。四目相對,瞳孔放大,她閉上眼,嘴唇微張,迎接他的吻。這個吻對倆人來說都太深長了,有要憋死的感覺。倆人緊摟著享受了很久彼此的氣息。


    快到夜半,冒辟疆告辭,董小宛依依不捨送出門。他了解她的心情,便牽著她的手在園中多走了幾圈。北風使兩人都覺得冷。她獨自回到房中,撫摸著平整的床麵,第一次發覺和心上人在一起並非一定要上床。這對她來說是一個新經驗。


    冒辟疆回到冒府,想避開蘇元芳,偷偷上床睡覺。但他剛進入臥室,她就跟了進來。看見他額角的腫塊,她說一定是在董小宛的床沿上撞的。他矢口否認。她說又沒怪他。說完就扭轉身子假裝生氣,他怕她流淚,隻好承認是在床沿上撞的。蘇元芳笑了。她忽然一改這幾天的貧饞,體貼起他來,讓他睡了個安穩覺。


    冒辟疆一大早就溜出了屋,在冒府的土地上逡巡。所有的樹都光禿禿的,官道兩邊的樹彎著身子像在相互鞠躬。冒辟疆是想找個辦法讓父親接受董小宛,他相信閑散的步伐隱藏有智慧的源泉,常常有奇妙的想法躍入腦海。


    就在冒辟疆在戶外絞盡腦汁也沒找出一個好辦法向老爺說出董小宛時,冒老爺卻從一封信中知道了這件事。這封信是錢牧齋寫給冒老爺的。信中盛讚了董小宛的情深意篤,及其賢慧聰明、潔身自愛、疾惡如仇的品質。當然也沒忘記讚揚她的美貌和修養以及出類拔萃的情趣,冒老爺感慨道:“這樣的女人做皇帝娘娘都做得。”他從信的後半部方才知道董小宛是個舊院歌妓,因為錢牧齋在信中告訴他已經幫董小宛脫了籍,她自由了。冒老爺鄒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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