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的太陽還在西山邊逗留,鄭府的大門響起了三聲羞澀的叩門聲。隨著大門輕輕開啟,宗新猶豫不決地來到鄭府院中。在中午,董小宛離開瓜洲上轎回首的一望中,宗新感覺到他和董小宛的相處還沒有結束,在董小宛離開後不久,徐仁夫婦看見宗新失落地呆在屋中,便對宗新說:宗新,去護送董姑娘到南京吧!


    單媽是看著宗新走進來的,她當時在倒一盆水。她看著宗新的全身布滿了金黃的光亮,她知道宗新是帶來好運的。


    宗新來的時候,鄭超宗正在書房的書案上寫著“雁”字。


    他正想著派誰護送董小宛去南京。當他聽說宗新的到來,他提筆寫的“雁”字隻寫了“廠”,筆就懸在了空中,然後他將聽說宗新救董小宛的經過細細地默想了一遍,得出的結論是:宗新確實是可靠的。


    董小宛此時換過衣裙正沉浸在劫難後不久將與冒辟疆重逢的喜悅中。


    這日船抵金陵郊外。連續幾日的晴天變了天氣,天空布滿了憂鬱的烏雲,沿江兩岸的柳樹在這低沉的天空下顯得遭受了無情秋風的肆虐後有所抱怨的樣子。董小宛站在船頭,衣裙如飛鳥般飄動,船如牛拉著的犁鏵一樣在波浪中前進著。虎踞龍盤的石頭城出現在董小宛的視線中,她看見了棲霞山、清涼山,隱隱約約地還有幕府山。江上的風漸漸大了起來,董小宛並沒有意識到,她此時的思緒被歡喜和憂愁混合著。隨著船的航行,冒辟疆作詩吟詞喝酒的形象在她的腦中時時閃現,朱統銳那好笑的麵孔時不時穿插其中。董小宛沉浸在這種混亂心緒中。宗新在一種紛亂的聯想中不知不覺挨近在董小宛的身後,他見江風吹動董小宛衣裙,便像欣賞一段動人激烈的舞蹈,他想拉董小宛離開船頭,但他笨拙的手一經觸摸董小宛飄動的衣裙便立即像一隻鬆鼠一般逃開了。


    天空飄起軟綿綿的秋雨,雨一經融入江麵便無聲無息,晶瑩細小的雨珠在董小宛的頭上織成一片珠網,她的眉毛上掛著的幾顆水珠如思念的淚水一樣楚楚動人。董小宛站立船頭的姿式一動不動,目光也在這一刻凝固下來。宗新此時為董小宛姿式深深感動,江岸的幾個行人也注目眺望著。


    船經燕子磯,董小宛想著一曲很久沒有唱的《重敘離愁》。這時,江麵上狂風大作,江水撞擊起波浪將董小宛全身淋濕,船隨著波浪巨烈顛簸。董小宛還沒有收回她的思緒就被拋進了江中,此時宗新還沉醉於對董小宛姿式的欣賞中。當單媽媽大聲驚叫救人的時候,宗新才清醒過來,於是他便縱身紮下江去。董小宛像一隻酒瓶在江中一浮一沉的,宗新在距她隻有兩三米處便猛地一竄揪住了她的衣襟,船家看見宗新抓住了董小宛,便用繩子係住一塊木板拋進江中,宗新在力盡時抓住了木板,而此時他冒出了一種近似罪惡的念頭——他想與董小宛就此葬身江中。


    宗新兩眼翻白癱倒在船板上,董小宛人事不醒地被船家的娘子擠壓著肚子,不久江水順著董小宛發紫的嘴流出來。而此時單媽驚恐不定的眼光仍瞪著波浪掀天的江麵,董小宛悠悠地從昏迷中甦醒過來,她首先是全身顫抖了一下,她想起拋進江中的時候,腦中閃現了朱統銳的奸笑。當董小宛知道是宗新從江中將她救起的時候,她疲憊的臉上向宗新露出一絲蒼白的笑容。宗新看見董小宛的笑容便為他當時在江中冒出的近似罪惡的念頭而自責起來,於是他也充滿懺悔地向董小宛笑了一下。


    船在燕子磯停靠了兩日,董小宛纖弱美麗的身子一直不能恢復正常。這兩日,單媽整天守在董小宛的床前,宗新也終日在船艙的門口徘徊不停。董小宛控製不住與冒辟疆相見的欲望,便吩咐開船進金陵。


    這是那日的午後。


    崇禎十六年八月十二日,船在金陵的三山門靠舶。董小宛打發鄭超宗的家人前往成賢街,打聽冒辟疆是否出闈。回報的消息使董小宛充滿了憂愁——冒辟疆要兩日後才出闈。


    兩日的時光使董小宛覺得很漫長。朱統銳的威嚇也使董小宛憂鬱起來。


    “單媽,你去隱園錢府,告知柳如是姐姐,請她來接我們。”


    董小宛對單媽說道單媽找到隱園錢府的時候,一輪金黃色的月亮從山邊悄悄地冒了出來,地上的一切物體都如蒙上了一層金黃色的紗,在那樹影朦朧的地方更增添了一層靜謐的恐怖。單媽在一連串驚恐事件之後控製不住敲門的力度,那在夜晚十分響亮的敲門聲使在屋中縫衣的柳如是被針紮破了手指,手指的疼痛並沒有使柳如是驚恐起來,她反而沉著地走出屋迎接了金黃色月光下的單媽。


    單媽的到來使柳如是有點詫意,她看著月光下雙腳顫抖的單媽就知道了一件事正等著她做。單媽的雙腳不知是因為趕路急了,還是因為害怕夜晚而顫抖,當柳如是詢問她的來意時,單媽同樣用顫抖的聲音回答了。


    轎子出錢府,無聲無息地駛向三山門。


    董小宛站在船頭注視著金黃色月亮旁的一絲飄動的雲彩和岸上閃爍的樹影,當轎子來到三山門時,董小宛記起了童年時她父親帶她去東坡山看梅花的那個上午。


    宗新看見轎子的時候再一次被憂傷緊緊地攫住,即將與董小宛分離的痛苦使他難以承受。宗新內心滋生的憂傷在他的體內到處遊動,他預見性地感到他與董小宛將從這裏永遠地分別,他因憂傷而扭曲的臉在夜色中顯得有點猙獰。岸上深邃幽暗的樹林使宗新感到那將是他的歸宿。宗新這時開始痛恨兩日前燕子磯的風雨為什麽不再猖狂點,痛恨船家下的木板。


    董小宛並沒有注意到宗新的表情。當轎子在岸邊停下時,宗新臉上露著動人的微笑。董小宛的微笑在月光下顯得更加動人。她微笑著請求宗新在三山門呆兩天,因為冒辟疆在兩日後會到此處接她的。宗新十分幹脆地答應了董小宛的請求,在董小宛的微笑注視下,宗新全身有點顫抖,董小宛注意到宗新的顫抖,但她錯誤地認為是船的搖動所至。董小宛在下船上轎的時候,充滿感激地撫了一下宗新的肩,他的雙眼因痛苦和缺乏勇氣而閉上了。當他睜開雙眼時,董小宛乘坐的轎已走出很遠了。


    “宛妹,快進來吧!”


    “姐姐呀… ”


    柳如是拉著董小宛走向裏屋。現在董小宛像在大海中飄流了幾天見到陸地一樣,整個身軀沉浸在一種憂傷而解脫的氣氛中。


    錢牧齋、柳如是和董小宛端坐在屋中,董小宛的麵前放著一杯花茶,那裊裊上升的熱氣使董小宛感覺這幾天的日子很飄渺和虛無。她還想起了宗新。宗新坐在船頭,他的目光滯留在遠處,近處的感覺一切變得遲鈍起來。那遠處隱隱約約飄忽的影像和空中的月亮總給宗新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總不能接受董小宛上轎走的事實。


    “不能泄露你已到南京,朱統銳是很奸詐的。”錢牧齋對柳如是說著。


    “董姑娘,你真有眼光,冒辟疆是位才子,你是位佳人,才子佳人嘛。”錢牧齋對董小宛無話找話地說道。


    “錢大人,多謝你的照顧。”董小宛的臉頰上依然飛起兩片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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