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煙最後選中了一艘黑漆漆的船,船頭描著一對鯊魚眼睛,他覺得威風。當春風鼓盪起白幟,船破浪而去時,他站在船頭,幻想自己是一個刀斧都劈不爛的海盜,風吹在他的臉頰上,讓他內心的帆也鼓得滿滿的。


    船在江陰靠岸,茗煙踩著顫悠悠的踏板惋惜地上了岸,他認為自己的海盜夢才做幾天就完結了,發現自己在別人眼中仍是一個乳氣未脫的大男孩,他自己也覺得矮了幾寸似的,哪有在船上威風呢。


    他揀一家富麗堂皇的客棧住下。吃過晚飯閑著無聊,便獨自踱到街頭。


    正遊蕩間,猛然前麵寬闊的空地上一陣熱鬧吸引了他。那裏聚集許多男人。他想:“是不是馬戲呢?”立刻興奮起來,朝熱鬧處跑去。他踮著腳從男人們的肩頭望進去,卻什麽也沒看見。待他使勁擠進人群,才看見一張告示,告示上的文字嚇得他目瞪口呆:“賤卑董小宛,係秦淮南曲樂藉中人。因遭不幸,流落在此,現寓媚花樓。”


    旁邊一位枯瘦的師爺打扮者朝圍觀者大聲煽動道:“這董小宛是秦淮河最了得的名花,各位隻出十兩紋銀就可以領略全部風光,何不去試試?”


    有人道:“還是有點貴。”


    “貴?你小子說胡話,早幾年你花二百兩銀子還牽不到她的手。”


    茗煙打著哭腔問道:“媚花樓怎麽走?”


    “嗬,這位小哥要風流一番,三娃,來,帶這位小公子去媚花樓。”那人趁機又嚷道:“列位看官,要珍惜機會,十兩紋銀就玩一回名妓,便宜極了,這位小哥有眼力。”


    茗煙跟著一個夥計朝媚花樓走去。他邊走邊想:宛姑娘,我家公子對不起你,卻沒想到你落到如此地步,乃至流落街頭,被人欺侮。他邊想邊哭,不禁淚流滿麵。


    上了媚花樓,但見走廊盡頭一間門前有八個男子正在排隊,門前站著一位赤膊的大漢,他惡狠狠地看著眾人,那身蠻肉令人膽寒,雖然排隊的全是江陰的浪子,卻也不敢放肆。


    茗煙越過眾人,哭叫道:“宛姑娘,茗煙來看你來了。”哭著朝門裏鑽。


    守門的彪形大漢一把拎住他的衣領,將他弄到隊伍之後,大喝道:“排好隊。”茗煙掙紮了幾次,無奈那人力氣太大。他隻得乖乖地排在後麵,內心焦急萬分。邊哭邊期待前麵的快點完事。“這麽多人,宛姑娘怎麽受得了。”


    排隊的人瞧他個樣子,都覺得好笑,有人逗笑道:“小哥,別急,會輪到你的。你小子來尋歡作樂,哭啥子?”


    茗煙隻是不理,獨自哭得像個淚人,當他身後又排上四、五個人時,終於輪到他了。


    他立刻朝門裏一鑽,前邊剛走出來正在紮褲子的漢子被撞得靠在牆上,口叫道:“急什麽?”


    茗煙見那間房裏隻有一張床,上麵鋪著紅艷艷的被褥,被上躺著個赤裸裸的女人,她正欠起身,朝他拋著媚眼。而床後則懸著一道厚厚的布簾,仿佛那背後隱藏著秘密的東西。


    茗煙一看,忽然收了淚,笑了,心想:“媽的,中了江湖人的詭計,是個假董小宛。”


    他笑嘻嘻退出來,外麵的人驚問道:“這麽快就完了?”裏麵的女人也叫道:“別放他走!”守門的彪形大漢不由分說,逮住他,提著他的腰帶,將他用力朝裏一拋。茗煙未曾防備,待要反抗時,人已像一隻大鳥朝紅床和女人飛去。“哢嚓”一聲,床後垂掛的厚布被他撞垮了一匹,露出背後的秘密,原來還有七、八個裸體女人屏聲靜氣坐在那裏,她們都是假董小宛。


    假董小宛們驚得一起站起來,為首那個女人怕他泄露了秘密,使個眼色,幾個赤裸的女人一擁而上……為了堵他的口,眾人沒收他一錢銀子。他得意洋洋走出門,看見人們還很熱心地排著隊,排在後麵的正焦急地引頸眺望。


    茗煙經過這番鬧劇似的折騰,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獨自踏著昏暗的月光穿過人跡稀疏的夜色,到了一家酒樓,他索性進去揀一張大桌子坐下,點了十幾道菜,他正慢品味之時,酒桌邊就規規矩矩地坐了幾個乞丐,他們心裏都明白這小子肯定吃不完。他們盯著茗煙,茗煙卻並不再乎,伸手擰下一隻雞腿。一個小乞丐忍耐不住,哭著說道:“他把雞腿吃了。”一個女乞丐慌忙捂住他的嘴,盡力安慰這飢腸漉漉的小兒。茗煙咬了一口雞腿,覺得味道不正,順手就給了那個小乞丐。他問:“你們都是從哪兒來的?”


    “陝北,不瞞小哥,我們也曾是大富人家,可惜家產被闖賊搶盡了。”


    茗煙瞧瞧他們的模樣,個個髒兮兮的,便敗了胃口,呼喚老闆算帳,幾個乞丐立刻動手搶食起來。一位老乞丐被一腳踢翻在地上,他並不記恨,因為他已搶到了一塊厚實的雞胸脯,就坐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大嚼起來。茗煙不屑一顧地回到自己的客棧,早早地安歇。


    第二天,在江陰渡口,他正待租船渡江,忽然碰見方密之的書僮,得到董小宛的消息。書僮道:“宛姑娘可能還在黃山呢。”茗煙問道:“你這是去哪裏?”回桐城。我替公子辦事,出門已有五個月了。“兩人又說了些閑話,才在江邊分了手。


    茗煙心想:“如果去蘇州,她人卻在黃山,不就白跑了,幹脆去南京見了公子再作理會吧。”於是,茗煙雇了船,往南京而去。


    且說冒辟疆到了南京,先在陳定生家裏住下,從他口中得知董小宛去了黃山,不知道回沒回蘇州,過了幾天,方密之也從桐城趕來。他告訴冒辟疆道:“董小宛去年秋天就離開黃山回了蘇州,方惟儀還很想念她呢。”


    冒辟疆和方密之多年不見,一時興起,上了一座酒樓點了酒菜,要了兩壺剛出爐的苦蕎酒,非常好喝,兩人眼中都隱隱約約呈現出了青青的蕎麥色。“過春風十裏,盡蕎麥青草,薑白石青樓夢好的名句也。”冒辟疆嘆道。


    “董小宛的詞填得好極了。”方密之端著酒杯朝冒辟疆眨眨眼道,“賢弟艷福不淺。”


    “哎,我心裏老覺得有愧於她,但不知她現在情況怎樣了?”冒辟疆神色黯然,將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我猜她處境肯定不妙。”方密之便講了去年他和喻連河看望董小宛的情景。“賢弟,聽為兄一句話,如今留都也沒多少事,你若真對董小宛有心,就趁機去看看她。”


    兩人就這樣言來語去,話題始終沒離開董小宛。冒辟疆憂心忡忡,因而隻顧一杯杯朝喉嚨裏灌酒。不知不覺,兩人都醉了。


    冒辟疆醉乎乎地到了媚香樓,上青石台階時,腳一滑,摔倒在地,頭也撞破了。剛好李香君坐在門前的迴廊欄杆上瞧著滿天星光發呆,聽得一聲悶響,見有人倒在地上,慌忙舉燭湊近去看,認出是冒辟疆,他的酒氣使燭光都有些明亮了。


    她慌忙叫道:“侯朝宗,陳定生,快來。”


    他二人正在樓上下棋,侯朝宗眼看要輸了,聽得叫喊,趁機將棋子一推,朝樓下跑去。陳定生也隻得跟下去。看著冒辟疆醉得一塌糊塗,慌忙將他扶進媚香樓,幾個丫環端來熱水讓李香君擦掉他臉上的泥塵,給他的傷口敷了藥,幸好隻磕破了一小塊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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