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就這樣無休無止沒完沒了地享受著神聖的美。他和她一起為幸福而顫慄。


    良辰如夢,春宵苦短。雄雞三唱之後,天就微亮了。兩人多想挽留住時光。但對相擁於愛窠中的戀人來說,時光是無情的手,每時每刻都在悄悄抽著他們生命的絲!


    冒辟疆牽著馬,董小宛走在身邊。兩人停停走走。他知道她很傷心,她很難過,他也知道她有千言萬語卻已沒法說出口。


    兩人慢慢走著,不知不覺到了桐橋。他輕輕說:“就送到這裏吧。”


    於是停下腳步。


    “望君多多保重。”她說,“從今以後,小女當謝絕一切應酬,獨守閨中,待君歸來。”


    “記住明年春天花開之時。”


    冒辟疆策馬揚鞭而去。他想擺脫那令人窒息的哀愁。他回頭瞧見董小宛在桐橋上揮手。


    他想起一句古詩來:彼君子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


    第八章 馬家莊狂歡董小宛閉門謝客,躲進深閨,等待著冒辟疆。三個月後,董小宛手中的積蓄就快花光了,雖然陳大娘還有些銀子,但她不肯挪用娘的血汗錢,那都是從秦淮河的火坑中靠脂粉和呻吟掏出來的苦命錢啊!


    她開始變賣一些心愛之物。


    當沙九畹帶來的買主看上那《冰花如玉圖》時,她的心一陣陣抽痛,宛若剜掉一塊肉似的。那幅畫在寬寬的書案上徐徐展開,她傷心地扭頭看著窗外那片收割之後荒涼的田野。


    買主是一位隱士,董小宛覺得他那刁滑的嘴臉分明是個奸商,可他手中的銀子卻是生活的必需品。經過幾番討價還價,最終換得四百二十兩紋銀。她想到這將是半年的生計,臉色才快活一些。


    她默默地坐在轎中,沙九畹握著她的手,將頭靠在她的肩上,溫情安慰她。道路上飄溢著淡檔的農家炊煙的氣息,轎夫們加快了腳步。沙九畹靠在她肩上睡得香甜。轎子穿過城門洞,便把蘇州城完全扔在身後了。那幅畫也許正掛上隱士的牆頭,她想著想著差點流下淚來。


    在沙姨家匆乙吃罷晚餐,董小宛懷抱一包銀子,看看離家門不遠,幹脆步行回家,讓晚風醒醒腦子。她看上去像是散步閑遊的人。


    快到家門時,她看見閣樓上點著燈,窗簾上映出惜惜的身影,像匆乙的夜行人突然看見不遠處有一盞希望的燈,她覺得親切、溫暖。愜意之時董小宛竟沒注意到她身後跟了一夥人。直到近處,她才突然聽到他們的下流調笑聲。她猛然一回頭,站得近的幾個傢夥中間兩個持扇的公子,雖然衣寇楚楚,但卻帶著邪氣,她內心怦怦亂跳。這時候她關心的是懷抱中的銀子,卻沒多想這兩個惡人窺視的是她的美色。她慌忙跑到自家門前,幸好單媽知道她沒回來,所以沒栓門。她閃身入內,趕快關了門,背靠門大口喘氣,門外那夥人嘻嘻哈哈的轟笑聲從門縫鑽了進來。


    董小宛這次遇上的兩個惡公子,卻不是尋常的狎客浪子,而是蘇州最霸道的惡人。雖然沒有南京朱統銳那般無法無天,做起壞事來卻更加刁滑和詭計多端。這兩個壞蛋一個叫竇虎,一個叫霍華。


    竇虎是蘇州城有名的財主,家有良田千傾,各種作坊二三十所。這些家產是竇家連續五代人從莊園中的農民身上盤剝而來的。竇虎是竇家的獨苗,大前年死了父親,便獨自占有百萬家財。終日裏遊山玩水,尤其以好色出名,自家後院即有二十四位妻妾,他自己美其名曰“後宮”。但他依舊不知足。上個月又霸占了西門外一個叫豆腐西施的女人,差點把這個女人弄死。這竇虎仗著有錢,平日裏常去官府中打點。他雖然心痛這些銀子,卻自我安慰道:“蝕財免災嘛。”


    霍華本是蘇州最不成氣的浪子。十三歲上就誘姦了自己的兩個妹妹。在蘇州市井人的眼中,這霍華一輩子都莫想發財,可他卻發了橫財。傳說他是隨人出海遊玩,在海上撿了個大龜殼,殼中竟有一顆碗大的夜明珠,被一個波斯胡人用十萬兩銀子買去。他就憑這些錢,在蘇州攀上富豪田百萬的娘舅之親,僅僅幾年時間便弄起來很大家業。霍華改不了浪子本性,蘇州城哪個妓女沒受過他的氣?有一次,一位揚州來的女人遇到他,她寧死不從淫威,霍華竟一口咬掉她半隻耳朵。第二天還叫個家奴舉著耳朵到處張揚。


    竇虎和霍華臭味相同,常一起去幹些噁心勾當。也不知兩個人怎樣拐彎抹角竟然發現原來是表兄弟,霍華大一點就做了表兄。


    這天兩個人合夥在半塘一帶假裝斯文樣子遛來遛去,其實是專門出來獵艷的。竇虎認為黃昏時的女人最好看。霍華也認為理所當然,否則詩篇中不會說:“人約黃昏後。”竇虎笑道:“你小子肚中有點墨水,真看不出來。”剛才兩人逛了幾圈,沒碰上獵物,天也黑了,便在柳影下歇息,幾個打手也湊到一起。遠看去仿佛柳影之中有鬼影似的。就在兩人泄了氣準備回家喝酒時,董小宛像一顆明珠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雖然身處夜色中,她的美麗依舊將黑暗擊退了一半。竇虎和霍華同時看得癡了,嘴唇微張,口水滴了下來。幾個打手趁機賣弄討好,排著隊跟在董小宛身後學她走路,嘴裏哼著下流調子。本來,按竇虎和霍華作惡的脾氣,很可能就勢搶了這女人就走。但是,兩人心裏都打著小算盤,如此絕色美女兩人分享太沒趣,獨占花魁才有味。兩人就癡癡地瞧著那個美女逃進了院門。


    竇虎回到家中,幾個妖艷的妾便迎了上來,他一邊和他們調情,一邊就叫家奴竇基快去打聽剛才那個美人是誰。幾個女人齊聲嬌怪他:“老爺,你看上誰了,我們又要多個妹妹啦。”說罷一轟而上,在他身上亂揉亂捏。過了一會兒竇基探來一個驚人消息:“剛才那個美人乃是秦淮名妓董小宛。”竇虎大喜,將幾個妾朝旁邊猛地推開,拍案大叫道:“備一份厚禮,明天給老子送過去,老子要娶第二十五位夫人。”


    且說霍華回到家中,也立刻差人快去探聽消息。回報說是秦淮名妓董小宛,霍華心裏一樂:正合老子心意。但轉念一想:“那秦淮名角怎麽到了蘇州?如果是個大人物討來金屋藏嬌的,我一蠻幹捅了大漏子就不好了,得慎重一點。”他便叫家奴霍和快去叫綽號“鬼點子”的景尚天來商量商量。


    霍華將景尚天拉到東廂房中,關上門密謀怎麽搞到董小宛。正待奇書網電子書開口,景尚天中指豎在唇邊噓了一下,兩條八字鬍也抖了兩抖。他指指窗戶,霍華看見窗紙上映著個女人影,肯定是他老婆。霍華大怒,開門衝出去,那女人驚慌逃竄,被他趕上,朝屁股上一腳,踢翻在地。隨後一陣暴打,直到那女人不停討饒為止。“滾回房去等老子回來睡覺。”


    霍華打了老婆,心裏覺得過癮,臉上便有了得意的笑容。


    景尚天湊到他麵前嘰嘰咕咕獻上一計,樂得霍華哈哈大笑。


    “好計,就這麽辦。”


    “大早,董小宛便起了床,獨坐窗前梳著頭,回想著和冒辟疆在一起的情景,臉也紅了。這時,惜惜在樓下大聲叫喊:”姐姐,快來看,大雁南飛了。“董小宛推開窗,看見遠遠的屋頂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霜。她朝站在白裏透紅的菊花叢中的惜惜說道:”大雁南飛有啥稀奇,大驚小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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