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現住何處?這樣吧,待姐姐回來,我們去拜訪你,好嗎?”


    “還是過幾天我再來吧。”


    他悻悻地走出門來,看見花圃中開著一朵不知名姓的藍色的小花,花瓣上沾著兩滴晶瑩的水珠,像說的淚呢?


    董小宛和陳大娘相互挽扶著登上了半山腰,早累得大汗淋淋。陳大娘氣喘籲籲,盡收眼底的蔥綠田地竟搖來晃去像水中的倒影。倆人坐在一方大青石上歇息。


    “這七十二搖車彎,果真厲害。”陳大娘一邊用手帕扇風一邊對董小宛說:“乖女,再這樣累下去,多好的雅興可能都沒有了。”


    “娘,咱們慢慢走,還有幾丈石梯要爬呢。”


    母女倆又朝山上走。董小宛興致很高,加之這幾日遊惠山的人不多,非常清靜,越往高處董小宛越覺興奮,仿佛正將那些俗世的糾纏如汗珠一顆顆灑在路上,剩下的就是清白之身。


    母女倆遊了石門,見山前有小食,便吃了一些。有個賣花的小姑娘拿了一束已被曬得枯萎的小菜花對董小宛說:“好姐姐,買一束花吧,這是春天最後一束花了。”董小宛聽她這麽說,頓生惜春之情,是呀,出門時,院子中那株石榴樹無端冒出了鮮紅的小花蕾了。董小宛掏幾枚小錢買下花束。她想親一下小姑娘的臉,但小姑娘拿了錢就蹦蹦跳跳跑開了。她將花束小心地放在大青石上,沒有帶走。她不喜歡黃色的花。


    到了龍海寺,母女倆在佛像前敬了幾柱香火,虔誠地許了美好的心願,隨後四處遊逛。


    走在一排排蒼勁的古柏之間,遇上一個瘦瘦的道人要給她倆算命。陳大娘瞧瞧道人說道:“上月你不是在半塘降妖嗎?”道人猛然一驚,仔細看看董小宛,轉身就走了。董小宛看到在他蕭瑟的背影中有幾分落魄,有幾分顫慄,總之也有令人難忘的東西,好像有共同命運似的。


    待爬到白雲洞,陳大娘累得話也說不出來。董小宛眼見那洞也平常,懶得去看,母女倆就在幾株蒼柏下歇息。日光之下,樹影斑駁,一位白髮老人獨自在那裏擺譜下棋,看上去就像下凡的神仙。董小宛便幻想起隱居生活來,她多想逃脫人世的紛擾。


    再上去就是三茅峰。母女倆興沖沖喝了幾口惠泉水。但見惠泉邊的山崖上有很多題詩,待董小宛去看時,才發現那山崖邊正有一人用一支很大的筆在題詩,旁邊有個書僮正在研墨。那人題完詩,退後幾步,自得其樂,猶自吟了兩遍。董小宛聽得字字入耳:“狂花臨風欲索扶,壯士飲泉獨自哭,山河北望又心碎,無門請纓敵匈奴。”她怦然心動,好負氣節的男子漢,此詩悲哉!壯哉!山風似乎也感應了這份報國之誌,吹得愈加猛烈。那人在風中瑟瑟顫粟,隻好將身轉過來背對風勢。這一轉身董小宛和他都驚叫起來。“小宛姑娘!”“張老爺!”他鄉遇故知,分外驚奇和喜悅。


    原來題詩人正是復社首領張天如。兩人一陣寒暄之後,陳大娘也上前道了萬福。此時天也不早了,再瞧崖壁上的詩,一塊突兀岩石的陰影將它罩住了,但那題字卻有著生動欲躍的樣子。激情所至,自然入木三分。


    眾人一起下山,路上董小宛簡略地敘述了自己的經歷和遭遇。張天如萬般憐惜,無奈卻幫不上什麽忙,嘆著氣下了山。張天如忽然想起冒辟疆,便問道:“見沒見過冒公子?”


    小宛道:“他來找我沒找著。不知他現在可在蘇州?”


    “應該還在蘇州。”張天如道:“復社有幾樁事需要他辦。”


    “張老爺此行去何處?”


    “回京城。今天順便遊遊惠山。”


    “張老爺,這次一別,不知何時能見,我想請你到蘇州歇歇腳。不知張老爺是不是肯賞臉?”


    張天如憐惜董小宛的遭際,不願推辭,便答應繞道蘇州呆半天。


    於是,眾人同乘一條船,從無錫順風朝蘇州來。一路綺麗風光伴隨,到得蘇州,夜已深了。船近半塘,董小宛見自家閣樓一片漆黑,想來惜惜和單媽也睡了。可是樓下的客廳中分明有一絲光亮,不會忘了吹燈吧?


    船係在岸邊的柳樹上,眾人始聽到院宅中傳來一陣笛音。


    笛聲在夜色中清脆、淒涼,傳得得遠。黑黑的柳枝上也掛滿了音符。


    張天如道:“此曲套用《梅花三弄》的調子,似乎更加哀怨,卻沒原曲純淨。吹笛人想來是樂籍高手。”


    陳大娘卻識得此曲,當年董旻就是憑這支曲子將她引出畫舫的。她一聽便知道是董旻那個浪子回家了。他一生就隻改了《梅花三弄》,作了這一支曲於,美其名曰《梅花五弄》。


    她心裏喜滋滋地沒有吱聲。


    董小宛一推院門,院門便輕輕開了,原來沒有鎖。隻見廳堂之中坐了一個人,衣襟和頭上的飄帶在笛聲中微微飛揚,她歡喜地叫了一聲“爹”。


    董旻聽得小宛聲音,扔了笛子,幾步奔出廳來,摟住小宛,悲喜交集,父女倆都淚流滿麵。陳大娘也跟著嗚咽,張天如也被引得悲從心來。


    董旻述說那天趕著兩輛大車出了南京,卻不知該往何處,便隻顧往前走。日落前遇到了蘇崑生,說了董小宛的危難處境。蘇崑生古道熱腸就讓董旻在艷月莊歇下。蘇氏也還開明,未記掛當年舊事,還打聽宛兒有無心上人呢。陳大娘此刻也想蘇崑生畢竟未忘舊情。董旻在艷月莊躲了些時日,便獨自尋到蘇州來。因未遇到陳大娘和小宛,心裏思念,便在廳中吹起笛來,不料眾人竟踏著笛音來到了眼前。


    惜惜和單媽本已睡下,聽得院中聲響,慌忙穿衣起來,於是,便在客廳中擺了酒席,一則宴請張天如,二則慶賀一家團圓。杯來盞去不覺已是天色微明,張天如乃告辭,踏著露水上了船,拔錨掛帆北上而去。董小宛等也醉意朦朧地睡去,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方醒。聽惜惜說冒公子又來過一次,還說冒公子如何風流倜儻,言談之下又如何傾慕小姐等等,董小宛心裏湧動相思之情,一句話都沒說,隻是默默地站在窗前。


    冒辟疆默默地站在窗前。時光緩慢,他覺得人生很累。有幾次,他獨自走向半塘,走到半路,又動搖了,乃假裝想起什麽急事似的,用摺扇敲敲腦門,突然轉身朝回走。他覺得路上的行人都注意到他的存在呢。而此刻,他依舊猶豫去不去半塘,也許董小宛該回來了。但他沒有動。一句詩卻在不知不覺中晃進他的腦海:春蠶吐千絲,成繭身先萎;阿儂懷一人,盡情心不灰。


    自己反覆吟頌幾遍,把這二十個字推來敲去,韻味有了,平仄合了,自己一陣暗喜,便在書案上鋪開紙,提了筆,擺了身架凝神懸腕,筆走龍蛇,一幅字便躍然紙上。冒辟疆自己都發覺那字裏行間竟有許多愁和幽怨。走到窗前,喚來茗煙,吩咐他去買幾令裝裱的紙和木軸來。他自己則一邊喝茶一邊想著董小宛,他要把這首詩送給她。茗煙一會兒就買來了材料,又去廚房端來一盆米漿,兩人就自己動手將字幅裝裱起來。掛到壁上,分明是一件好作品,非常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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