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身體有點不方便,做不得那事。夫人,既然府上沒有陪酒的事,那我就告辭了。”董小宛說完站起來要走。陳夫人急忙將她拖住。小宛又道:“秦淮河上多的是姑娘,何不叫陳大人去畫舫上歡喜歡喜呢!”


    陳夫人哀求道:“不行,不行。我就怕他被畫舫上的妖精迷住了心,才允許他在府上風流,這樣我也心頭有數。小姐一定要幫幫我。”


    董小宛執意要走,陳夫人一下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哭了起來。董小宛瞧著她滿臉滾動的淚珠子,心一軟,便應承下來。


    陳夫人如獲至寶,喜笑顏開地站起來,臉上的胭脂被淚水流出一道道淺淺的花印,拉著董小宛再次入座。董小宛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滿嘴香氣。陳夫人一邊用手絹擦著臉,一邊說道:“這是有名的廬山霧。”


    董小宛剛要借題發揮談一通茶經,陳夫人忽然從座墊下取出幾張圖畫,她詭秘地沖小宛笑了笑,並將圖畫遞了過來。


    小宛接過來一看,卻是幾張“春宮圖”。她不知何意,陳夫人悄聲問道:“你是秦淮河有名的美人,見多識廣。我想問問:這圖上的動作是不是真的做得成?”


    董小宛又好氣又好笑,便說道:“夫人親自試栽不就知道了。”


    陳夫人把臉一唬,正色說道:“我是正經人家的小姐,讀的是聖賢書,哪裏能幹這種不合規矩有失體統的事兒呢!”


    董小宛心裏一痛,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正想拿話刺她一下,門庭裏跑進一個丫環來報信道:“夫人,老爺回來啦。”


    陳夫人慌忙從小宛手中搶過圖片朝座墊下塞,顯然這些圖畫是她個人消遣的小秘密。


    陳影昭陳大人不愧是兵部侍郎,有一幅魁武的身板和大大咧咧的豪爽性格。陳夫人迎他進來。他伸開大手摸著她的肚子說道:“夫人,我那寶貝兒子沒踢你肚子吧?”


    董小宛道了個萬福。“賤婢董小宛這廂有禮。”陳大人笑哈哈托住她說道:“免禮,免禮。”小宛的胳膊被他捏得很痛。


    各自落座之後,陳大人一口喝幹了一杯茶,嚷著再泡一杯。他對小宛道:“剛才有些軍務要辦,耽誤了。讓董小姐久等了。”


    “天下事國事為先,大人日夜操勞太辛苦了。”董小宛說道:“江南太平之地應該沒緊急軍情吧?”


    “唉!江南雖然太平,可逆賊縱橫中原,剿撫俱不奏功,江南又豈能不受波及。何況北方滿清鐵騎時時南下,皇都緊急呢。”


    “如果皇都不保,這金陵大概能抵抗嗎?”


    “哈哈哈,真是婦人之見。江北有左良玉部五百裏連營,揚州有史可法、鄭成功部百萬之師,金陵何懼之有?”


    董小宛一時接不上話,便低頭假意品起茶來。陳夫人湊趣道:“我家老爺也是有名的陳大刀,於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皇上如派我家老爺帶兵打仗,可能早就割下成李自成的腦袋。”


    陳大人瞪了夫人幾眼,道:“放你娘狗屁。你以為老子不想去剿賊嗎?我要真去了,看你不哭成個淚人才怪。”陳夫人討了個沒趣,一邊諾諾連聲,一邊就吩咐丫環們快擺上酒菜來,準備開飯了。


    吃罷晚飯,陳影昭到書房小睡。陳夫人說這是他十幾年來的壞習慣,董小宛便得獨自到客廳等候。惜舷先告辭而去,西斜的陽光將她的身影拖得長長的,從台階上延伸進廳堂中,董小宛看著餘暈在廳中一寸寸移動,終於爬到一張大案桌的桌腿邊,淡檔的一絲光線輕輕地晃了晃就消失了。天於是黑了。董小宛不禁有點欣喜,她終於看見天是怎麽黑的了。多少次,她蹲在蘇崑生的家門前,仔細察看日光細密的腳,卻一次次失望,她多麽想看見天是怎麽黑下來的,可是總未能覺察,日光怎樣完全消失的呢?此刻無意之間她瞥見了連接白天黑夜的一剎那,徹底否定了童年那個小玩伴蘇僮的說法,他說最後那點微弱光亮是被螞蟻搬進洞裏了,所以沒有人能看見。


    當陳夫人來請她去服侍老爺就寢時,董小宛睏倦得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陳夫人咬著嘴唇,左手摸著挺起的大肚子,右手挽著董小宛的胳膊。小宛感到陳夫人手腕上的脈博正貼著自己的胳膊在瘋狂跳動。倆人都沒說話。長長的走廊伴隨著倆人長長的沉默。董小宛看見兩個丫環正用帶柄的球狀玻璃罩依次滅掉牆壁上的燭光,那小小的燭焰在玻璃罩中掙紮幾下就熄滅了,像跳躍的蝴蝶被悶死在掌中。她覺得自己就像那蝴蝶,巨大的手掌正緩緩合攏。這是她無法逃避的命運的圖解形式。


    臥室裏瀰漫檀香的氣味。兩個青花瓷盤上托著兩個小小的黃銅香爐,兩支細長的紫檀香頂著兩粒紅紅的火點,兩根細長的煙筆直地升起。偶爾有一絲風吹進來,那悠藍的煙霧便變得彎曲、擴散,消失在董小宛的頭頂上。那厚厚的蚊帳中傳出陳大人的輕咳聲,他想清除喉嚨中的痰。


    董小宛請夫人迴避。陳夫人卻搖頭道:“沒事,沒事,我看慣了他的風流像。再說,我在這裏也不妨礙你的事。”


    董小宛氣她不過,心知她醋意甚濃,便橫下一條心要報復報復這個驕傲的夫人。既然存心要向這位出身名門的貴婦挑戰,小宛臉上浮現了快意的笑容。她緩緩脫去衣裳。她光艷優美的裸體像一記重錘砸得陳夫人眼花繚亂,心像被繩子捆住一樣痛苦。董小宛挑開蚊帳踏上床榻的剎那,回過頭朝她揮揮手,臉上莞爾的笑容再一次刺傷了陳夫人的心。


    蚊帳中傳來幾聲模糊的悄語之後,床板便吱種種地響了起來。懸掛的蚊帳拋起了細微的波浪,像春風颳過平靜的湖麵……陳夫人差點閉上眼睛。她心荒意亂地走來走去,樓板上響著她的跺腳聲。這時,一支銀釵從帳中掉落到地上,叮叮噹噹翻了幾個跟頭。釵頭那顆碧綠的珠子摔碎了一小片。陳夫人慌亂的心裏忽然找到了平衡,她幸災樂禍地輕聲咒道:“摔、慫慫慫!摔她個粉碎。”


    天沒亮陳影昭就起了床,在院子裏打了一趟太極拳。然後回到書房中讀一本《東周列國誌》。這本書他已不知讀了多少遍,在那些列國爭雄的硝煙中不知隱含著多少治國強兵的道理。他內心為自己身逢崇禎年代的亂世而有些沾沾自喜,也許時勢要造就他這個英雄呢。狗日的滿清韃子。他捏緊拳頭,指關節哢嚓哢嚓地響,仿佛努爾哈赤的兒子正在他手中粉身碎骨。天微亮時,董小宛被內院中芍地的刷刷聲驚醒,昨夜她沒夢見那瘦俏的少年,她睡得很安穩,一個夢都沒做。她起床穿戴齊整,從地上拾起昨夜飛落的銀釵,見那碧玉珠子破碎了一小塊,心裏甚為惋惜,她記得這是向迎天的禮物。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三年了,她依稀記得向迎天擲向空中那隻金樽在秦淮河的波光柳影間飛墮時她的歡樂心情。


    她信步走出房門,聽到書房中傳來幾聲零碎的不成曲調的琴音,便輕移蓮步走到書房門前。原來是陳影昭正在調一架古琴的弦,他看了看小宛,便請她書房裏落座。小宛環顧四周,房中堆滿了書,書架與書架的空隙之間掛滿了名人字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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