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道:“春既已滿了花枝,顯然春已到達極盛之時。而一切到達巔峰的事物就是開始走下坡路之時,佳彌和尚一定是不願意看到自身的枯竭,可能選擇死。死實在是一件最能了卻心願的事。”


    李香君答道:“那和尚也應該滿足了,畢竟還有知音留在世上呀。”她便扯了李貞麗的手,告訴娘說這個和尚和卞玉京妹妹還有些情緣。李貞麗說:“兩個死丫頭,快去尋你們的玉京妹妹,拿好言好語安慰一番。哎!咱們風塵中人隻有自己幫自己。”


    董小宛和李香君各自雇了一乘轎子分頭去尋卞玉京。董小宛從府院街過去,朝武定橋方向尋找,尋到大中橋,迎麵碰到陳月思姐姐,得知卞玉京獨自出城沿秦淮河下遊去了。董小宛就叫轎夫朝城外走,轎夫卻不願去,直到加了幾文賞錢他們才肯走。走到城外,轎子忽然朝右一歪,董小宛毫無防備,身子也跟著朝右歪,臉都嚇白了。隻看掛簾挑起處出現一張中年轎夫粗陋的臉,他笑嘻嘻地說道:“爺們今天多要了小姐的賞錢,心裏過意不去,特意送你個禮物以表謝意。”那人便把一根粗布帶子扔進轎中。隨後轎子又四平八穩地走起來。董小宛覺得那張臉非常噁心。她拾起那根帶子,卻不知是什麽東西,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這時,有個轎夫唱起歌來,顯然是他即興想到的幾個句子。董小宛知道轎夫們唱的都是一些下流東西,忙捂住耳朵。


    可那轎夫的聲音又粗又嘹亮,硬是從指縫間擠入耳中。隻聽轎夫唱道:美人贈我買路錢,我送美人出城牆,唯恐情緣空無憑,褲帶送給我新娘。


    另幾個轎夫也亮開嗓門合唱道:“嘿!漢漢漢漢褲帶係住小婆娘。嘿!漢漢係住小婆娘。”


    董小宛這才知道她手中拿著的是一條褲腰帶,她又好氣又好笑。將那條帶子從轎窗扔出去,那條帶子像一條小蛇在地上滾了一下沾滿了灰。她大聲喊到:“停下,我要下轎。”四個轎夫此刻正玩得高興,聽她叫喊,幹脆拔腿跑了起來,且把轎子顛來倒去。董小宛在轎中為了穩住身子,伸開雙手扶住兩邊轎窗,覺得五髒六肺都被顛得換了位置,使她無法忍受。


    董小宛憋起一口氣,朝轎側狠命踢了一腳。不料那花轎雖然裝飾得華美,卻不結實,被小宛一繡腳踢飛了一塊木板。


    這一下無疑像砸了托缽僧的飯碗,幾個轎夫再也笑不起來,“托”地一聲放下轎子。董小宛知道闖了禍,一下就從轎中跳了出來,路上厚厚的黃塵撲得她那素色的繡花鞋變得雜色斑駁。她正要開口道歉,雙手被兩個轎夫狠命抓住,她痛得連開口說話都不能,隻是“唉唷!唉唷!”地呻吟。一個轎夫氣急敗壞地指著她的鼻尖吼叫道:“老子的轎子你也敢動。


    老子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靠它。老子想要你的命。“另一個轎夫本想從正麵上去給她一耳光,忽然邪念一動,他從後麵上去一把抱住董小宛,伸開幾個指頭扣在小宛的乳峰上。董小宛嚇得尖聲大叫:”救命啊— “”幾個畜牲!住手!“他們身後傳來一聲斷喝,聲音蒼老但依舊有力,充滿義正辭嚴的威嚴。四個轎夫一怔之間,趕快撒了手,回頭一看是一位白須白髮的老翁。他正提了一根釣竿,另一隻手則提了一串用草繩串著的小魚,約有四五十條。四個轎夫恭恭敬敬地叫了聲:”柳大爺。“來人正是號稱天下第一說書人的柳敬亭。董小宛有一次曾和寇白門去聽過他講《精忠說嶽》中的一段”嶽飛習字“,所以也認識。這時,正是夕陽西斜的時候,餘輝照得他長長的銀須泛著一層金色的微光在秋風中輕飄。


    柳敬亭怒沖沖訓斥幾個轎夫道:“如此傷天害理的勾當你們也能幹得出。你們這些畜牲!沒有妻沒有女也有老娘。摸摸良心問一下。”四個轎夫諾諾連聲:“小的知錯,小的知錯。”


    柳敬亭看著為首那個轎夫道:“你不是鐵牛巷那個馬福貴嗎?”


    那轎夫道:“正是小子。”柳敬亭騰出一隻手來摸了幾個小錢道:“這點錢足夠你修轎子啦,拿去。今晚上我說書座位都不給你留。”馬福貴差點哭了,慌忙說道:“柳大爺,你饒我一命嘛。我錯啦。我最愛聽你老說書。今天又該說‘李元霸之死’,我不聽就茶飯不思,我家老母親就要犯病。柳大爺,饒了我,我錯啦。”柳敬亭嘆口氣說道:“看在你老娘麵上,柳老漢就不和你計較啦。”馬福貴如獲大赦般點頭哈腰地道謝。


    隨後,四個轎夫抬了破轎悻悻而去。


    董小宛上前道了個萬福。柳敬亭笑哈哈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宛。果然名不虛傳。”小宛害羞說:“柳大爺過獎啦。”


    “天快黑啦,董姑娘還是早點回城吧。你這麽晚到這裏有何事?”


    “我找卞玉京姐姐,有人說她出城到這一帶來了。”


    “喔。卞玉京。我剛才看見她。”柳敬亭扭頭朝秦淮河下遊看去。“看,她在那兒。”


    董小宛順著他的指頭望去,果然在不遠處的一株楊柳樹下站著一位綠衣姑娘,不是卞玉京是誰?她在那樹下癡癡地想些什麽?


    柳敬亭和董小宛道了聲別,就邁步朝城裏走去。董小宛看著他剛強的背影深受感動,多麽氣派的一個老人。他的腳步踩起的灰塵都朝兩邊分開,似乎不敢沾染這個老人的鞋子。


    卞玉京站在秦淮河邊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早就是欲哭無淚的女人,所以她為佳彌和尚的死感到悲傷,但臉上卻沒有淚水。她順手從楊柳樹上折了一根短枝拿在手中。她瞧著夕陽灑在河上的餘暉,內心裏感嘆著人世的短暫和時光的無情。


    她對生活失去了信心。


    董小宛走到她身邊。她回頭微微一笑,笑得很苦澀。小宛不知說什麽好,但卞玉京手中那根柳條給了她說話的藉口。


    她牽住卞玉京姐姐的手憂傷地說:“楊柳多短枝,短枝多離別。”卞玉京看看手中的這根枯枝,隨手輕輕一扔,柳枝就順流而下,她說:“對於螞蟻那樣的動物來說這也是一條大船。”


    隨後她接住董小宛的話悠悠地說道:“莫言短枝條,中有長相思。”話聲包含著哭腔,董小宛聽得鼻子一酸,雙眼就噙滿了淚水。


    董小宛從懷中掏出那條繡花巾和那顆彩珠。卞玉京將繡花巾團成一團扔進了秦淮河。繡花巾在秋風中散開來,慢慢飄入水中,沒驚起一絲波紋。畢竟流水無情,何況秦淮河是一條強作歡顏的虛榮的河。


    卞玉京掏出另一顆珠子說道:“這兩個彩珠是一對雌雄珠,合在一起會產生奇蹟,是佳彌雲遊印度時帶回來的寶貝。


    他是一個始終不能脫俗的花和尚,終其一生也未解佛法真義。“卞玉京說著這話時想像自己削髮為尼的情景,能夠穿一身粗布尼裝手揚拂塵遠離塵囂該有多好,這是她內心時常閃現的念頭。事實上多年以後,卞玉京真的出家了,不過沒有做尼姑,而是做了女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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